PKD小说感悟四则

花了一个多星期，看完了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TMITHC）。这是阅读的第三部PKD小说，愈发开始熟悉PKD的风格。PKD的风格十分显著，感觉自己始终在读一本小说，不同的只是由故事情节所呈现的外表，内核总是一样的。

这次的书评没有系统的结构，只能以碎片化的方式记录下自己的感想。

1 跳跃的PKD

英语和中文很大的一个不同是能组织结构复杂、内容丰富的长句（最近遇到的一个例子是The Canterbury Tales的经典开头）。长句虽然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但有一种迷人的魔力，让人欲罢不能。迄今为止我遇到的单纯在句子理解上难度最高的小说是The Scarlet Letter。和一般作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PKD的句子平均长度很短，并且大量出现句子成分省略的情况，有时候一个名词短语就自成一句了。如此的结果是PKD小说的节奏很快，经常出现跳跃。PKD小说往往有几条情节线，故事的发展就是在不同的情节线中跳跃。PKD不擅长铺陈，他的天才想法用几句话讲出来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进入下一个场景了。作为读者，有时候都会为PKD可惜，在想法上这么有天赋，怎么就不多花点精力写详实呢，这不是在挥霍自己的天赋吗？但没有办法，这就是鬼才的特征，独有的Dickian Style。

2 没有结尾感的结尾

PKD的小说很精彩，悬疑的功夫做得很足，读起来让人欲罢不能。这样的小说让读者期待一个很精彩的结尾，读者在PKD的叙事迷宫中转了那么长时间，迫不及待想被PKD领出迷宫，体会恍然大悟的感觉。但PKD往往会让读者失望，结尾往往是开放的，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没有丝毫的结尾感。

这么说PKD完全没有批评的意思，相反这是我最欣赏PKD的地方。到达结尾后，小说的阅读还没有结束，因为谜题还没有解开。这时，返回小说的文本，在字里行间寻找小说中隐藏的内涵是阅读PKD最大的乐趣所在。这种文本的开放性、意义潜藏于文本中是主流文学的特征，在此特点上，PKD已经超越科幻小说的范畴，我本人也是站在严肃文学的立场上阅读PKD的。

3 真实与虚幻

这个毫无疑问是PKD永恒的主题（motif），这次TMITHC中有关于此最精彩的描述是Wyndam-Matson向他的情人讲述两个Zippo打火机孰真孰假的片段。两个Zippo打火机中有一个在罗斯福遇刺时就在他的口袋中，外表材质上两个打火机没有任何区别，但罗斯福的打火机的价值很高，因为它有所谓的“历史性”（historicity）。历史性这种东西十分虚无缥缈，只存在于收藏家的头脑中，Wyndam-Matson如此嘲讽道：

'When a thing has history in it. Listen. One of those two Zippo lighters was in Franklin D. Roosevelt's pocket when he was assassinated. And one wasn't. One has historicity, a hell of a lot of it. As much as any object ever had. And one has nothing. Can you feel it?' He nudged her. 'You can't. You can't tell which is which. There's no 'mystical plasmic presence,' no 'aura' around it.'

 'Gee,' the girl said, awed. 'Is that really true? That he had one of those on him that day?'

 'Sure. And I know which it is. You see my point. It's all a big racket; they're playing it on themselves. I mean, a gun goes through a famous battle, like the Meuse-Argonne, and it's the same as if it hadn't, unless you know. It's in here.' He tapped his head. 'In the mind, not the gun. I used to be a collector. In fact, that's how I got into this business. I collected stamps. Early British colonies.’

看起来真实之物，如果细细考虑其背后的东西，除却脑中的臆想，背后空无一物。这种真实与虚幻的纠缠贯穿TMITHC的全文，后面Tagomi通过顿悟来到另一个世界之时，世界的真实性又一次出现了危机。

4 PKD的小说悲观吗？

在其他的PKD小说中，充满了对人类未来的悲观想象。TMITHC中跨越得更远，整个世界被建构在易经的偶然性和神秘性之上，使小说有了虚无主义的意蕴。

但在我看来，PKD的小说并不悲观，因为PKD小说中往往会出现极富魅力的人物，他们在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充满英勇的气概。TMITHC中一下子出现了三个这样的人物：Juliana在杀死了盖世太保后毅然决定去警告Hawthorne Abendsen即将到来的刺杀；Childan通过反对Paul Kasoura对于美国当代艺术的轻蔑维护了自己长久被压抑的美国人身份的尊严；Tagomi在被迫杀死两个杀手，以及得知德国人消灭日本人计划后，感受到的来自信仰的焦灼，虽然他的做法从功利主义而言无可厚非，但他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道坎。

从PKD的小说中不但没有感受到颓废的情绪，反而收获了感动和鼓舞，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Caution：上文中使用的词语“往往”，这种带有普遍性的词汇，只建立在我本人三部PKD小说的阅读经验之上，欢迎拍砖或补充，构建出一个更完整的PKD。

补遗：
TMITHC中PKD除了易经，还受到了其他思想的影响，我对其并没有完全的理解，但不妨记录下来。

在描述Tagomi通过顿悟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文字中，有这么一段文字，里面杂糅了许多思想：

Now talk to me, he told it. Now that you have snared me. I want to hear your voice issuing from the blinding clear white light, such as we expect to see only in the Bardo Thodol afterlife existence. But I do not have to wait for death, for the decomposition of my animus as it wanders in search of a new womb. All the terrifying and beneficent deities; we will bypass them, and the smoky lights as well. And the couples in coitus. Everything except this light. I am ready to face without terror. Notice I do not blench.

I feel the hot winds of karma driving me. Nevertheless I remain here. My training was correct: I must not shrink from the clear white light, for if I do, I will once more reenter the cycle of birth and death, never knowing freedom, never obtaining release. The veil of maya will fall once more if I —

里面有几个关键词，首先是Bardo Thodol，这是莲花生大师的“西藏度亡经”，讲述的是人死以后每天“中阴”的变化情形，所谓“中阴身”指人死后意识脱离躯壳，至转世投胎前的历程。这是藏传佛教的思想，因此PKD这里描述的是Tagomi转世轮回的过程。

然后是the decomposition of my animus，animus是荣格分析心理学中的概念，animus指女人潜意识中的男人性格与形象，相对应还有anima，指男人潜意识中的女性性格。这里非常奇怪，Tagomi是男的，而PKD使用了animus一词，而不是anima。

最后是karma和maya，分别是佛教和印度教中“业”的概念，以及印度教中的“摩耶”。

在短短两段文字中出现这么多宗教和心理学的思想确实相当引人注意，期待在其他PKD小说中再次遇到这些思想，以加深对PKD的世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