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缠于家族与时代罅隙间

钱理群说《我的精神自传》“本也谈及我的家庭,但语焉不详”,那如今《我的家庭回忆录》应该算是一种补充了,自心灵的历程至家族在大时代中的变迁,予我们观察一位学者之思想嬗变的极佳路径。而钱理群的家族,亦真是令人唏嘘,以他自己的话讲,“谈到我们钱家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人生道路和遭遇,几乎是现代知识分子各种选择和命运的一个浓缩”。语无夸张,时代在一家族中之投影如此集中,固然成为研究者的良好审视切片,但这个家族所遭受的苦难坎坷亦是可以想见的了。
若以阵营划分,钱氏家族大致可分为若干派,父亲与三哥是国民党员,跨专业技术人员与官员之界,1949年之后分别去了台湾和美国,大哥为留美回国报效的水利泥沙专家,二姐、二姐夫、四哥则都是共产党员,在大陆遭际不一,而母亲和作为小弟的钱理群无党无派,夹在中间时有困扰。一家子将现代史上的纷争派别几乎占全,确是奇事,而由之带来的灾难也是为每一个体所痛彻心扉的。少年钱理群因保存一张暌违已久的父亲的照片,而遭遇造反派严苛的责难,产生极大的现实与精神危机,因为没有和“反动父亲”划清界限。当骨肉亲情被阶级理论无情斩断,人性无可避免地扭曲了(虽然“人性”二字恰是那个时代所大力抨击及试图连根拔除的),那所谓“革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后来的钱理群反思,“鲁迅早就说过,真正的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更勿论要灭亲?”若为了一个所谓高尚的、空中楼阁的目标,不择任何恐怖的、卑鄙的手段,无所畏忌释放出人内心的极黑暗面来,那与人类历史上众多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又有何区别?最令我心悸的是,钱理群回忆自己焚毁父亲的照片的场景,“我的眼前,永远晃动着那地狱般的图景:我亲手点燃的火,一点一点地吞食了我的父亲——他的沉思、微笑,连同他对我全部的爱和期待……”在某些特殊的年代,人的尊严与肉体脆弱之极,处于崩毁的边缘,即使侥幸未被消灭,但心灵在地狱中的磨难亦是无可遁逃了。
钱理群引用了清人笔记《双节堂庸训》中的话语,“吾母寡言笑,……终日织作无他语”,因此句引起他对母亲回忆的共鸣。而家族里的人都告诉自己,母亲其实是喜欢热闹的,但自他记事起,母亲“又确乎是这样终日织作无他语,也无笑容”。这是时代风云变幻之后,父亲到了海峡的那一边,两个儿子在大洋彼岸,南京的家中只留下了母亲和最小的三个子女,在时代的重压下,母亲的性情突变,一时令人莫名与悲哀。即使美国的三哥辗转托人带来口信,想资助家里,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令人诧异的是,七十年代中美建交,三哥“又托人登门看望,请母亲在录音带上留下几句话,母亲依然一口回绝:她宁愿沉默到底”。这一切似不近情理之处,尽归于母亲晚年对从数千里外赶回探望的钱理群道出的话语:“这几十……年来……总算……没有……连累……你们。”时代扭曲了一切,但仍没有改变母爱,可这爱如许沉重,没有任何个体可承受得起,更勿论心脉相连的血亲。
在钱理群以后的学术研究中,如“鲁迅研究”、“1957年学研究”、“毛泽东时代研究”,都处于20世纪的时间段上,他自己也说,“相比外国研究和古代研究,20世纪中国研究更贴切,也更能解决问题”。做出如此的学术选择,是与其生活与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纷繁复杂的成员汇聚在一个家庭,在时代的播弄下分崩离析,个体无任何商榷与反抗的余地,家史与国史交织错杂,无法拆解,给个人的成长带来怎样强调都难以言尽的大影响。我们读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丰富的痛苦》、《1948:天地玄黄》、《话说周氏兄弟》、《鲁迅远行之后:1949-2000》等著作,能清晰地感知其间奔涌着一股激流,抑制不住的情感的激流,所谓笔尖常带感情是也,这显然是其生命体验的外化,对逝去时代与现时代的交缠思考,对“个”与“群”错综关系的重新审视。
20世纪是风云激荡的时代,亦是苦难不绝的时代,钱理群与其家族感同身受,而作为学者的他,是要思考其中的意涵的,“我们现在谈国共两党历史,都是宏观的,有历史事件没有人,有大人物没有小人物,有事件但是缺乏内心关照。国共两党的历史实际上影响每个人的命运,这部分历史没有进入研究”。个体虽然渺小,却是鲜活生命的所在,是历史的真正落足点所在,钱理群对个体生命史的重视与书写,既为其家族立此存照,亦汇入现代史学的洪流中,有大的意义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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