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和疯子和我们

几年前我读过小安的诗集《种烟叶的女人》,豆瓣告诉我“2009年12月17日 读过”,我记得那是冬天。我一直记得这个诗人。小安的新书出来我马上买了,不过今天才读。 写诗的小安和写故事的小安口音不一样:写诗的时候她说普通话,写故事的时候她说四川话。这本书我是用四川话的腔调读完的——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我也是用四川话读完的,四川话有一种戏谑的乐观,光是它的音乐感就让人快乐。有诗人用四川话写诗,就显得太快乐了一点。小安不这么写。 不过她的诗和故事的语言都是小安的,读两句就知道了:她不用烦难的字词,不用很书面的语法,只是那些在报纸或者通俗小说里的语词材料。用韩东的话说:“小安的特别有些不同,毫无外在的特征可言,她使用最单调的语言写着最不起眼的诗,却能够气象万千,实属奇观。”奇观这个词和小安不太搭,“简约、清晰、朴素、安详”这几个词是小安。 而且我要补充一点:小安是安静的。 这本活蹦乱跳疯言疯语的精神病院是我最近难得的安静。我们总是会被心头的烦恼、外界的侵扰、各种难解难分的破事弄得不得安宁,而在精神病院中,在花花、李弯弯、门卫老头、王少年、驼子、玉皇大帝、基督徒、尼姑高小花、犹太人这些疯子的故事里,我们却可以得到它。这真是怪事啊。不过更怪的是:一个诗人在精神病院工作了几十年,没疯,还磨练了这种安静的能力。 这是天赋。就像一条河,可能发了大水。有人疏通河道,让水流顺畅流过,没有挂碍;有人修筑堤坝,防范洪水。后一种大概可以用知识和思辨做到(当然可能适得其反),而后一种纯粹是天赋。小安无疑有这样的天赋。 我也认识在精神病院工作了几十年的人,那是一个亲戚,在精神病院党委(这个地方真是太精神病了)。她显得很正常,有时候略显躁狂,而她的女儿有点自闭。而且托她的福,我在精神病院附属幼儿园呆了三年。每天早上我妈骑着自行车把我运到精神病院,下午给我运回家。有时候老师会组织放风,外面有高大的杨树和很多草地。有时候我们会赶上穿着病号服的疯子们也来放风,大小两群疯子们隔着互相看看。(这可能是我后来幻想出来的,小孩和疯子可能彼此没什么兴趣,小孩也不大知道那是疯子,以及疯子是什么)小学的时候回去看过一次,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是精神病院护士的女儿。大学的时候带一个小朋友去过,在学校的一次报告里我讲了自杀问题,读材料的时候看到费立鹏这个名字,想起来这不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天天早上在医院里跑步的那个老外么?不过这段经历对我最重要的影响大概是让“精神病院”成为一个桃花源式的幻想对象。我当然不觉得那个地方有多好,只是不害怕它,它是中性的。而外面的世界有时显得不很中性。同样抱着这种态度,这本书让我感到亲切: “多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疯子,疯子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没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幽默感,没有冷幽默,只是待在那里,习惯性地懒惰地在那里,我不敢去其他什么时间和地方,我感觉自由自在。自由自在,我一下子好轻松,睡眠铺天盖地地包围我,就像一个疯子吃了药丸后,无所事事地睡去。” (104) 这种对疯与不疯、正常与失常的对照和含混书中几乎随处可见。小安常自嘲医生护士也是疯子,而她笔下的疯子们有时又显得无比正常,甚至过于正常: “李弯弯,今年三十五岁的李弯弯,她想在精神病院里来过正常人的生活,恋爱,结婚,过日子,其他的疯子是她的朋友,同事,邻居,亲戚,外面的那个社会,她没法应对,搞得乱七八糟。”(64) “李小三是自己来住的院,他缠着当初给他诊断的医生,说外面的世界太无趣无聊,必须住进精神病院里,才感到活着有意义。” (182) “他最古怪的想法是,让我看病房的某一堵墙,被疯子们抽的烟雾熏黄了,他说,这个让他感觉安全,和寺庙里被香蜡纸钱熏黄了的空气是一样的,得到了一种保佑。”(98)这不是被错关的文艺青年么? “他说在精神病院里,要是每天喝二三两酒,那也完美了。”(146)这是一个喝疯了的酒鬼的话,全天下的酒鬼赞同他。 “应该有美女,大大的美女,那才叫人性。”(215)书里很多地方提到疯子们对恋爱和性的渴望,让我想起费里尼电影《阿玛柯德》里那个疯叔叔。于坚写过他当初不知道怎么调字幕,猜着看了一遍。后来对着字幕看,“那些台词和我猜得差不多,尤其是那个疯叔叔爬到树上去喊的那些话,我猜那是在喊“我爱什么人”吧,他喊的是“我要一个女人”。他渴望的基本的东西,女人和生殖。”(《棕皮手记:故乡费里尼》) 小安的疯子们给我带来很多快乐,然而我们都知道精神疾病是痛苦的。小安并没有隐瞒这一面。她写门卫老头的死:“我们都离开了,他一个人待在抢救室里,慢慢地忘却他这一生,然后开始新的一生,变成什么不重要,绝对不能成为精神病人,那只会是无穷无尽的痛苦。”(83) 她写一个孤独症(自闭症)患者:“世界上,一个人的命有多苦,他就有多苦。”(249) 就像基督徒说的“疯是一种天赋,就像空气得了病。”(139)空气得了病有什么办法,我们连雾霾都治不好,更别提精神病了。不像感冒发烧,吃个药可以治好。一个疯子永远可能更疯,治好也只是暂时不那么疯。“疯子就是这样来了去,去了来,好像在做游戏,游戏的规则由他们说了算,医生护士只是配合。”(229) 我不赞成对精神疾病过于浪漫的修饰,我们更应该看到其中的痛苦和绝望,明知绝望却不能丝毫懈怠的这场荒谬的游戏。可是人生能怎么办呢?他们阴差阳错走到了这种活法,就只好走下去。作为同类,有人看着他们,帮他们走得更长一点,同时完成自己作为医生、护士、家属的生活。事已至此也谈不上是非对错,毫无妥协余地,只有接受:这就是生活。 其他人能做什么呢?我们这些幸运的“健康”的人类。小安说:“我在精神病院待得太久,很热爱疯子”(35)普通人听到肯定以为她疯了。而她的后半句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我这样说,不是我有多么好,多么善良,是因为我不怕他们。”(36)不怕他们,我们应该剔除歧视和恐惧。这是好事,是可以做到的好事。 小安称呼他们是“疯子”,是啊他们就是疯子。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是怪物,可你看,他们真是“怪得伤心”。(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