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和被人爱都是无限的
他去世那年开始读他，自此爱上他，始终不渝。早些年翻阅《爱你就像爱生命》，读得心肝尖尖痛，心想我要是抽屉里藏着一封这样的情书，一封就好，心底里一定会藏下一眼泉，突突突上涌的泉水，可以润泽整个心田，一生。《 王小波全集（第九卷）书信》中，王小波李银河的情书仍占主要篇幅，再读，全是有趣，全无酸意。看来真的是老了。人老了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不再牵强，不再老拿世间的好、别人的好，跟自己瞎扯上一通。
人不能老说死这件事吧，当然如果一个人喜论生死，可是他活出一大把年纪，那他那些生死之议就会淹没在他的话语之河里；可是如果他英年早逝，那些话语便格外扎眼，格外令人不安。
书中所收第一封信中，王小波写道：“你知道吗，郊外的一条大路认得我呢。有时候，天蓝得发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个个凸出来的拳头。那时候这条路上就走来一个虎头虎脑、傻乎乎的孩子，他长得就像我给你那张相片上一样。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后来又走过来一个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涣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欢幻想。后来，再过几十年，他就永远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1978年6月1日，王小波在给李银河的信中忆童年，说他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说他现在还这样，“只是将来不再属于我了。”
有一封信里谈自我，谈灵魂，他又说：“我们都活着，将来我们都活过。”终将成为过去式的生命，在生命进行中时，所希望的灵魂的状态？“我情愿它沸腾到最后一秒种为止，”李银河赞过他的灵魂像源泉，永远汲取不干，“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在括号里表达过谦逊后又说，“我希望人的‘自我’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他想和她一起走长路的，“走长路两个人好”，他不要两个人呆在洞里唧唧歪歪，要在路上，“为什么在路上就高兴呢？因为活了还要死，两个人在一起不孤单。”
书信集中有一个“致其他人”部分，在给陈少平的信中，又说："人已过三望四，去日无多，马上做事已来不及，岂敢继续袖手高歌。”
李银河有次在信中跟王小波谈了两个问题：一他长得不漂亮；二“那个”（就是性啦）。他捧着信直乐，真乐，工人们以为他范进中了举。回信时他肯定还在笑，坏笑。说我不漂亮这是件千真万确的事，你一本正经地说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我没法不乐。后来有一次他在信中说：“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至于“那件”事情，他说我还没有想过呢，“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好意思想象和谁做那件事情。我也许能够做到一辈子不做它。也许不能做到，反正不能乱来。和不喜欢我的人一起就更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反正不能乱来”，好羞怯的家伙。
王小波发起嗲来笑死人。李银河有一次说了他一通，他在信中说他当时如何恼羞成怒，“我的眼睛都气得对了起来。”独自过生日，狂诉委曲：“我那天孤单极啦，差一点喝了敌敌畏。我心里很不受用，寂寞的好像大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树。”后来和同学去喝酒，纪念插队十年，“好多不幸的回忆全回到胸间，差一点把我噎死。晚上失眠得厉害，差一点想到怀柔去找你。”说一千道一万，“总之，我的情绪特别低落，特别需要你。”还有一次，因为李银河没有在收到他的信前就给他写信，他生气了，“你不在我多难过，好像旗杆上吊死的一只猫。猫在爱的时候怪叫，讨厌死啦！可是猫不管情人在哪儿都能找到她。但是如果被吊死在旗杆上它就不能了。我就像它。”
书信最珍贵之处便在于它的真实和直接，那份此情此景，读到的人都能感受到，至于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情，以及王小波自己，我想没有什么能超过他本人的话语更具说服力的了。所以，作些摘抄是十分有必要的——
◆爱情◆
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
爱你就像爱生命。
只希望你和我好，互不猜忌，也互不称誉，安如平日，你和我说话像对自己说话一样，我和你说话也像对自己说话一样。
我真的是个好人，我对好多人怀有最深的感情，尤其是对你。我很想为别人做好事，尤其是对你。我真想把我做的一切好事都献给你呢。
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爱我。恋爱可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
只要我们真正相爱，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我们就不应该再有一刀两断的日子，也许你会在将来不爱我，也许你要离开我，但是我永远对你负有责任（我也希望你也负起这个责任），就是你的一切苦难就永远是我的。……我可不赞成爱里面一点责任没有。我当然反对它成为一种枷锁，我也不能同意它是一场宴会。我认为它该是终身不能忘却的。
我爱谁就觉得谁就是我本人，你能自由也就是我自由。
爱人和被人爱都是无限的。
爱情里有无限多的喜悦，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
出于爱，人能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爱情真美，倒霉的是咱们老不能爱个够。
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静下来想你，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以前我不知道爱情这么美好，爱到深处这么美好。
★我★
我有点两种人格，冷漠都是表面上的，嬉皮也是表面上的，承认了这个非常不好意思。内里呢，很幼稚和傻气。
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我的灵魂里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对人傲慢无礼，但是它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害怕黑暗，柔软得像绵羊一样。
我看见有人在制造一些污蔑人们智慧的粗糙东西就愤怒，看见人们在鼓吹动物性的狂欢就要发狂。
我非常憎恨那些浅薄的人和自甘堕落的人，他们要把世界弄到只适合他们生存。
我顶讨厌野驴疯狗似的女人。（谁能举个例吗？）
我有一种胡扯的天性。其实呢，我对什么事都最认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容许它带有半点儿戏的性质。
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自己思想的自由。
我最不喜欢以为我有什么权利替别人明辨是非了。
我最讨厌托尔斯泰，活了那么大岁数，恬不知耻地喋喋不休。
“我觉得做人最大的幸福就是飞越疯人院。看来老兄是飞出去了。”集子里还收录了24封王小波写给在美国的刘晓阳的信和几封Email，时间跨度为1985年1月底-1997年4月。“我虽以君子不党为原则，但阳公不是一般的朋友。”刘晓阳是王小波的大学同学，师兄弟。他在《有关王小波的一些琐事》中写道：“我与王小波之间的交往讲到底还是‘默契’两字。我的话说一半，不管是玩笑，还是用典，他都知道我后一半要说什么。反之亦然。”信里看得出，两人什么都聊，甚至可以说老婆的坏话：“阳嫂豁达爽朗，比山妻强之百倍。”哈哈。
很惊讶王小波对电脑、软件的发烧程度，国内用电脑写作的他算是最早的了吧，还自己编程自己修机器。“我的机器里什么牌子的板子都有”，都是他自己换的。一台机器用了六年，想狠狠心花几百块换个主板，“老婆又不同意，真是要命了。”哈哈。
“小波其貌不扬，为人有点羞怯，从不絮絮叨叨；聪明绝顶而又不显山，不露水，随其自然。小波也会说损话，而且一针见血，但从不伤人。他刻薄人最常用的两个词一个是‘假天真’，另一个是‘一惊一乍的’。” 刘晓阳这样作结他写王小波那篇文，“大概就是这样。王小波是一个正常的，满嘴笑话的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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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老说死这件事吧，当然如果一个人喜论生死，可是他活出一大把年纪，那他那些生死之议就会淹没在他的话语之河里；可是如果他英年早逝，那些话语便格外扎眼，格外令人不安。
书中所收第一封信中，王小波写道：“你知道吗，郊外的一条大路认得我呢。有时候，天蓝得发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个个凸出来的拳头。那时候这条路上就走来一个虎头虎脑、傻乎乎的孩子，他长得就像我给你那张相片上一样。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后来又走过来一个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涣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欢幻想。后来，再过几十年，他就永远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1978年6月1日，王小波在给李银河的信中忆童年，说他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说他现在还这样，“只是将来不再属于我了。”
有一封信里谈自我，谈灵魂，他又说：“我们都活着，将来我们都活过。”终将成为过去式的生命，在生命进行中时，所希望的灵魂的状态？“我情愿它沸腾到最后一秒种为止，”李银河赞过他的灵魂像源泉，永远汲取不干，“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在括号里表达过谦逊后又说，“我希望人的‘自我’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他想和她一起走长路的，“走长路两个人好”，他不要两个人呆在洞里唧唧歪歪，要在路上，“为什么在路上就高兴呢？因为活了还要死，两个人在一起不孤单。”
书信集中有一个“致其他人”部分，在给陈少平的信中，又说："人已过三望四，去日无多，马上做事已来不及，岂敢继续袖手高歌。”
李银河有次在信中跟王小波谈了两个问题：一他长得不漂亮；二“那个”（就是性啦）。他捧着信直乐，真乐，工人们以为他范进中了举。回信时他肯定还在笑，坏笑。说我不漂亮这是件千真万确的事，你一本正经地说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我没法不乐。后来有一次他在信中说：“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至于“那件”事情，他说我还没有想过呢，“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好意思想象和谁做那件事情。我也许能够做到一辈子不做它。也许不能做到，反正不能乱来。和不喜欢我的人一起就更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反正不能乱来”，好羞怯的家伙。
王小波发起嗲来笑死人。李银河有一次说了他一通，他在信中说他当时如何恼羞成怒，“我的眼睛都气得对了起来。”独自过生日，狂诉委曲：“我那天孤单极啦，差一点喝了敌敌畏。我心里很不受用，寂寞的好像大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树。”后来和同学去喝酒，纪念插队十年，“好多不幸的回忆全回到胸间，差一点把我噎死。晚上失眠得厉害，差一点想到怀柔去找你。”说一千道一万，“总之，我的情绪特别低落，特别需要你。”还有一次，因为李银河没有在收到他的信前就给他写信，他生气了，“你不在我多难过，好像旗杆上吊死的一只猫。猫在爱的时候怪叫，讨厌死啦！可是猫不管情人在哪儿都能找到她。但是如果被吊死在旗杆上它就不能了。我就像它。”
书信最珍贵之处便在于它的真实和直接，那份此情此景，读到的人都能感受到，至于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情，以及王小波自己，我想没有什么能超过他本人的话语更具说服力的了。所以，作些摘抄是十分有必要的——
◆爱情◆
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
爱你就像爱生命。
只希望你和我好，互不猜忌，也互不称誉，安如平日，你和我说话像对自己说话一样，我和你说话也像对自己说话一样。
我真的是个好人，我对好多人怀有最深的感情，尤其是对你。我很想为别人做好事，尤其是对你。我真想把我做的一切好事都献给你呢。
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爱我。恋爱可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
只要我们真正相爱，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我们就不应该再有一刀两断的日子，也许你会在将来不爱我，也许你要离开我，但是我永远对你负有责任（我也希望你也负起这个责任），就是你的一切苦难就永远是我的。……我可不赞成爱里面一点责任没有。我当然反对它成为一种枷锁，我也不能同意它是一场宴会。我认为它该是终身不能忘却的。
我爱谁就觉得谁就是我本人，你能自由也就是我自由。
爱人和被人爱都是无限的。
爱情里有无限多的喜悦，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
出于爱，人能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爱情真美，倒霉的是咱们老不能爱个够。
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静下来想你，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以前我不知道爱情这么美好，爱到深处这么美好。
★我★
我有点两种人格，冷漠都是表面上的，嬉皮也是表面上的，承认了这个非常不好意思。内里呢，很幼稚和傻气。
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我的灵魂里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对人傲慢无礼，但是它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害怕黑暗，柔软得像绵羊一样。
我看见有人在制造一些污蔑人们智慧的粗糙东西就愤怒，看见人们在鼓吹动物性的狂欢就要发狂。
我非常憎恨那些浅薄的人和自甘堕落的人，他们要把世界弄到只适合他们生存。
我顶讨厌野驴疯狗似的女人。（谁能举个例吗？）
我有一种胡扯的天性。其实呢，我对什么事都最认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容许它带有半点儿戏的性质。
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自己思想的自由。
我最不喜欢以为我有什么权利替别人明辨是非了。
我最讨厌托尔斯泰，活了那么大岁数，恬不知耻地喋喋不休。
“我觉得做人最大的幸福就是飞越疯人院。看来老兄是飞出去了。”集子里还收录了24封王小波写给在美国的刘晓阳的信和几封Email，时间跨度为1985年1月底-1997年4月。“我虽以君子不党为原则，但阳公不是一般的朋友。”刘晓阳是王小波的大学同学，师兄弟。他在《有关王小波的一些琐事》中写道：“我与王小波之间的交往讲到底还是‘默契’两字。我的话说一半，不管是玩笑，还是用典，他都知道我后一半要说什么。反之亦然。”信里看得出，两人什么都聊，甚至可以说老婆的坏话：“阳嫂豁达爽朗，比山妻强之百倍。”哈哈。
很惊讶王小波对电脑、软件的发烧程度，国内用电脑写作的他算是最早的了吧，还自己编程自己修机器。“我的机器里什么牌子的板子都有”，都是他自己换的。一台机器用了六年，想狠狠心花几百块换个主板，“老婆又不同意，真是要命了。”哈哈。
“小波其貌不扬，为人有点羞怯，从不絮絮叨叨；聪明绝顶而又不显山，不露水，随其自然。小波也会说损话，而且一针见血，但从不伤人。他刻薄人最常用的两个词一个是‘假天真’，另一个是‘一惊一乍的’。” 刘晓阳这样作结他写王小波那篇文，“大概就是这样。王小波是一个正常的，满嘴笑话的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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