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俱来的绝境

格雷诺耶是个奇人。说他是连环杀手不足以表达他的独一无二，说他是恶魔又不确切——他没有善恶观念，只是道德上的婴儿。他拥有远超普通人的嗅觉，是香水之王，但更神奇之处在于他没有气味，这一点几乎不可理喻。一个用气味理解世界的人自身却没有气味，意味着他无法自省，一个渴望洞悉气味秘密的人，却制造着掩盖真实气味的东西，这似乎暗示了一种误入歧途。这样的设定让我无法看好他的结局。


格雷诺耶从诞生到觉醒的过程颇为诡异：他出生后被托付给乳母，生母被斩首；他离开制革匠格里马去当香水学徒，格里马当晚就因醉酒溺水身亡；他从香水制造者巴尔迪尼那里拿到满师证书，离开当天巴尔迪尼就死于房屋坍塌事故，记录香水秘密的笔记失踪——聚斯金德捡走了它；他的乳母加拉尔夫人虽没有遭受横祸，但在格雷诺耶离开后，聚斯金德仍然迫不及待的交待完她剩余几十年的的悲惨人生。这是个残酷的写法，聚斯金德强行把格雷诺耶的过去从小说中抹除，断绝他与历史重逢的可能，驱赶他走上不归之路。


离开巴黎的格雷诺耶踏上一条迷途。这是意料之外的，他原本的计划是去格拉斯深造。离开拥挤的人群，突如其来的自由令他难以抵挡。如果已经可以建造一个完美的气味王国，又何必再依靠那些庸人？他远离了人群，一直抵达孤独的磁极，他也当真建立了一个气味王国，并流连七年之久。但他的这种满足感很可能是个错觉，我们可以从聚斯金德的语言中觉察出来——“宫殿里有一千个房间，一千个地下室，一千个高级沙龙……在宫殿的房间里摆着货架，架子从地板直顶到天花板，架子上放着格雷诺耶有生以来收集的所有气味，有数百万种。”与第一章构建巴黎气味世界的细腻语言相比，这里明显显得急躁而空洞。


直到受到梦的启示，格雷诺耶才意识到无法闻到自己的气味是个严重问题。他起初将之归因为长久嗅着自己的气味导致的麻木不仁，并试图通过各种办法证明这一点。但我们早已明白他是错的，因为按照他的设想，闻不到他气味的就只有他自己，而事实上却连狗都闻不到他。格雷诺耶遭遇的困境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与生俱来的缺陷。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只能回到人类中寻找答案，这不能不说是种讽刺。


重返人群的格雷诺耶不断提高用气味迷惑人类的技巧，并最终发现了一种终极香味。但难题紧随而来：这是一种最美好的青春才有的气味，不能掺杂任何衰老的成分，这样的气味要如何长久的保存？——“最好能避免它挥发，而又不损害它的特性——这是香水技术的一个难题。”问题在于，气味本质上就是挥发，必然是易逝的，避免了挥发还有何气味可言？香水的永恒意味着它不能再是香水，正如为了不让少女衰老，只能用死亡来实现。刑场上的格雷诺耶用终极香味征服了所有人，人们为这种绝无衰老征兆的气味疯狂，这些易逝的生命心底里渴望永恒的欲望被完全激发出来，格雷诺耶成为了神，这当然是假象。


只有格雷诺耶明白，终极香味的成功，本质上仍然只是蒙蔽了没有分辨能力的庸人，对于他本人毫无意义，而且他无法闻到自己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万物皆有气味，他不可能没有，问题不在他，只能在于鼻子这一器官的局限。任何一种知觉都必须有一个基准参照，如果把气味世界看作一个坐标系，格雷诺耶的气味就是原点。有了原点，坐标系中其他所有点就获得了意义，但原点的位置，只能在这些意义之外。


绝望的格雷诺耶选择了自毁，有人会说，如果他没有这么执着就不会死，可事实很可能是，如果他没有这么执着，早已埋在了交易桥的废墟里。格雷诺耶的死亡方式，其象征含义可以用人类认知的一个基本问题来理解：人类文明认知的极限，是否等同于所有天才认知的极限？不是。因为人类文明认知的极限，其实只是庸人极尽其智慧可以认同到的极限，一旦有天才越过这个极限，我们就不再称其为天才，而是改称他疯子。我们会把那些越界的发现湮灭在历史中，像吞食格雷诺耶一样一点不剩，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香水》是一部天才速朽史，它所展现的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与生俱来的绝境：庸人认同的成功毫无意义，自己认同的成功又遥不可及。天才永生是个假象，越过了庸人的极限就注定速朽。有趣的是，小说中的速朽在小说外获得永生，这大概因为读者心中会隐约感到一丝莫名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