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卫范恩(David Vann)或范云山一起爬野长城
“我真是太幸运了” “我真是太幸运了,北京的天气这么好,天这么蓝,冬天刚刚过去……谢谢你索马里,给我们安排了这一切,难以想象在中国我能和你们这样讨论美国文学……我真是太幸运了。你也安排了蒙古人到箭扣长城跟我们会和作战吗?” 坐在去往箭扣长城的帕萨特里,David Vann不停地重复这段话。我嘲笑他总是对一切充满感恩之情,但又明白这并非美国人的客套,每当他说“我真是太幸运了”时看上去都那么发自肺腑,充满诚意,也许是自然的力量,这个出生在阿拉斯加的大男孩的眼睛被洗得湛蓝,笑容灿烂而无辜,纯净得像一种海洋生物。没有人相信他已经48岁了。 David总是充满感激,David总是担心冷落了在场的某个人,David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在上海和北京的沙龙现场,他都饱含热情地背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英语长诗《贝奥武甫》和600多年前乔叟用中世纪英语写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选段,希望把他对自己心中“最美的英语”的热爱传递给听众。由于中文版的《一个自杀者的传说》(Legend of a Suicide)并没有如期付梓,交流结束后,听众们纷纷跑来拍下他书的封面,一个女孩则缠着他询问报考英国的创意写作专业的择校问题,他耐心地讲解着,介绍项目、导师和学校,并把自己的邮箱告诉了她……“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了。”稍后的晚餐上,David向妻子汇报讲座经历时说。几乎没有人看过他的书,除了一个拿着单反相机反复为他拍照的大学生,在被问到“你为什么要拍他时”,他回答我说:“我有与他相似的经历,不幸的童年。但我的小说一定写得比他好。”找他签名的只有两个人:我和索马里。他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几句话,每本书都不同。 爬野长城的两天前,在皇家驿站的餐厅里偶遇David,他正在等他的午餐,热情地邀请我们坐下,告诉我们他来中国的十几天里他都去了哪些地方,上海就像100个曼哈顿,中学生们对他丝毫不感兴趣,并毫不掩饰这一点,对他打击很大,而因为过于喜欢中国美食,他十几天里胖了整整10磅。当我们谈论起和他风格迥异的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品钦和最终选择自杀的另一个美国文学中著名的大卫:David Foster Wallace时,突然,他害羞地说:“你们看着我吃肉,会不会觉得很恶心啊……” 稍后,他又恍然大悟:“采访是不是早就开始了呀?!你会不会记下来我胖了10磅,我有点秃顶,我……” 难以想象古希腊悲剧里的命运曾像陨石一样砸向一个这样无辜的人。时至今日,他的作品已被译成20多种语言,获得近20项大奖,《一个自杀者的传说》成为畅销书,他去往世界各地演讲、接受采访,都要一次次重复那段普通人不能承受的家庭史,甚至能够微笑着讲完—— 原来未必“重蹈父辙” 他出生于阿拉斯加,父亲是牙医,有自己的诊所,他们过着幸福的中产阶级生活。后来,父母离婚,他随母亲迁回加州,而父亲与继母住在他在阿拉斯加买下的小岛上。12岁那年,父亲打电话给他,邀请他去阿拉斯加和他同住一段时间。他拒绝了。几个星期后,父亲开枪自杀。他极度愧疚,设想自己当初倘若答应父亲,他也许就不会自杀。也极度羞耻,三年里,都对外宣称父亲死于癌症。父亲的死对继母也是巨大的伤害,他是在给继母打电话时开枪自杀的。彼时继母正在工作,他对着电话说“我爱你,我的生活没有你无法继续……”她没听清,转移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又重复了一遍,随即电话里传来枪声,然后是血流淌的声音,天花板上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而就在11个月前,继母的妈妈开枪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而后自杀。 David不知该如何承受父亲死去的痛苦,他本来以为自己足够爱父亲,他就不会自杀,但自己的爱显然是不够的。他承受着连续15年的失眠。父亲死后留下大量猎枪和手枪,他的家庭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把这些枪支都送给了他。于是,白天,他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优雅温和,晚上,他拿上不同口径的猎枪,去射杀路灯。后来,他去了斯坦福大学读书,毕业后又去了康奈尔大学,由于书不能出版,也就没有教职,为谋生计,他选择回阿拉斯加造船,当船长。29岁,他写了10年的《一个自杀者的传说》终于在航海中完成。在被寄送给6位文学经纪人后,该书被宣告“虽然是本好书,但过于黑暗,无法出版”,随后的12年里,没有一个出版社编辑读过这份手稿。 造船并航行世界听上去好像“新人生奶糖”般神奇有趣,但David说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场灾难”。他不擅长做生意,总是多付钱,多年来处于赤贫状态。与妻子在加勒比海度蜜月时,他造的船沉了,宣告破产。而这是他家族中第四次沉船的经历,只是他的船最大,沉的水域最深。一度,他和妻子两人身上只有不到10美元,生活无法继续,但都在紧要关头得以扭转。2007年,他造的船被评选为“世界上最糟糕的船”,他开玩笑说自己颇引以为傲,因为毕竟是“全世界最……的”。从30岁到36岁,他心灰意冷,停笔6年,专心做船长。他造船,焊接部件,造柴油机,整理船帆。回想这一切,他说那是“灾难性的”,因为对一个立志成为作家、对语言有强烈兴趣和天赋的人来说,荒废6年是一个巨大的停滞,在无边的海洋上航行,连语言功能都可能退化,更别提必须时刻打磨的语感和个人风格了。 从12岁获知父亲自杀起,David就认为自己将来也会选择自杀,父亲的阴影时刻盘亘在他的命运之上,他饱受“自杀倾向”一词困扰。然而,在生命走向最糟糕的时刻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用自杀来解决一切的任何冲动。他可以仰赖的那么多:文学,语言,爱情,自然,家庭。他鄙视美国人“爱粉饰”,粉饰生活,粉饰家庭,粉饰爱,粉饰自然,粉饰悲剧,粉饰“大结局”,粉饰救赎。父亲死后,家庭成员之间对父亲的自杀原因众口不一,互相推诿指责,对父亲生前的故事讲述又互相矛盾,完全是“罗生门”。作为一个从小就认识到“我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家庭里”和“美国的文化充斥着谎言”的人,他明白自己至少比常人多出一份“自由”:家庭和生活已碎无可碎,无可粉饰了。唯有真实与残酷需要面对。 写作,复仇,自由 他把这“无需粉饰”的生活注入到写作中,于是这写作变得可怕,无法直视。在写作《一个自杀者的传说》中最重要的中篇《苏宽岛》时,他正在海上航行,作为船长,他每45分钟就要醒来一次,查看船上各个部件的情况,就在那无法入睡的绝对孤绝的5个月航行里,他在写作中完成了对父亲的复仇。 在回忆首次读到《苏宽岛》中小男孩罗伊(Roy)那令人惊诧的开枪自杀时,这本书的中译者索马里说“我的心脏好像经历了一场休克,血好像停止了流动”。在写作这篇小说的过程中,David和读者们一样,最初都以为故事中的父亲最终会选择自杀,因为一切迹象都在推动情节向此发展。然而,当写作进入无意识的过程,故事仿佛自有其意志,故事中,在父亲的生活已经走向完全的崩溃后,他举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而后放下,看了儿子一眼,把枪放到儿子手中,走出门去。然后,他听到小木屋传来枪声。 这篇小说是对David在现实中经历的创伤的大扭转,一次挑战极限的复仇。《苏宽岛》用一半以上的篇幅叙述父亲如何面对儿子被打掉一半头颅的尸体,如何在没有任何现代化通讯工具的情况下,像原始人一般带着儿子的尸体从一个小岛迁移到另一个小岛,并在地狱般的折磨中等待被文明社会重新发现,被审判,最终逃亡,而后葬身汪洋。最难得也最可怕的也许是作家的书写并不变态,也丝毫不哭哭啼啼,相反,他好像一个拿着手术刀精确切割着人体的人,秉持着将流血量最小化,切割次数最大化的原则,进行着一场令人惊骇又充满耐心的凌迟。 小说里的儿子自杀,父亲承受痛苦,独面尸体。David意识到这既是艺术对现实的残忍逆转,也是创造和审美带来的自由。写作是如此自由,从此,他的小说写作便摒弃了大纲。他尽情享受着无意识写作带来的自由。“你可以说我的写作是种精神疗愈或救赎,但写作不仅是这些,写作是关于审美的有根基的艺术创造。现实中的悲剧毫无意义,只会让人们在生活中失去力量。我出生的家族是个古希腊悲剧中的家庭,人们盲目、毫无意识地生活,互相伤害、自杀并相互残杀。但写作让悲剧有了意义,变成了审美的一部分。” 精神自由之后,文学也终于带给他物质上的自由。40岁,他的第一本书参加了一个评奖,按照比赛规则,书被一家小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只有3篇书评,但《纽约时报》的书评用了整整一个版来盛赞。David一直感激那个书评作家,他的书从此不管多么黑暗皆能一路畅销,文学经纪人打电话给他:“我要出版你的新长篇,快给我你的新长篇!”“可是我并没有另外的长篇啊。”“我不管,明天就给我你的新长篇!”于是他找到10年前写的48页断篇,重新组织成了闪回不已的新小说《驯鹿岛》(Caribou Island)。“对,这就是我要的新长篇!”文学经纪人兴奋地大喊。他如愿以偿,进入大学,成为创意写作教授。他每天写作,从不间断。早起,冥想,写作,几乎平均6个月就能写完一本书。 “我真是太幸运了。”David反复说,像个孩子一样微笑着。 去箭扣长城的前日,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希望能一早出发。而David坚持上午要写作。11:30,他准时出现在客栈门口的阳光下。由于他和太太Nancy都不用手机,我们和Nancy失联了一会儿。他向大家宣布:“我刚刚完成了我的第十本书,《水族馆》。就在今天早上。” 车开了256公里才到箭扣村。野长城让David惊艳。站在断壁残垣间,他幻想自己敲着手鼓,摇头晃脑,雀跃欢呼。回来的路上,他说希望自己拥有一个中文名字,能涵盖“云雾缭绕的山峰”的意象,于是我给他起名叫“范云山”。“太好了,我就叫这个名字了,可不可以告诉编辑,把范云山印在书上?”“但是这样你听起来会像个海外汉学家呀。”“没关系,我要这个名字!”在一片沉默之后,他又兴奋地预告说:“我想好下一本书写什么了,就写造船。” QA Q. 对一个作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在经验贫乏的生活里找到自己的经验,而你的经验则像陨石一样砸到你的身上。你从小就看到了过于真实的生活。你对这经验愤怒而羞耻。但最终还是通过一个巧妙的逆转书写了它,从而打开了写作的闸门,获得了自由。这是一个经历痛苦并自我解救的过程。你的写作似乎需要十分充沛的感情才能进行,这就意味着你要在痛苦的经历中不断采掘。你如何看待日常生活和写作的关系? A. 写作确实是具有治愈的疗效,但这和医疗意义的治愈不一样,它还具有艺术性,将丑陋的日常生活变成具有美感的故事。你说的对,我本来对生活充满愤恨和羞愧,而写作似乎给了我第二次生活的机会,对此我深表感激。 我的日常写作习惯是这样的:每天早上写2个小时,其中前一个小时用来检视前一天写的二三十页东西,然后对此进行冥想,这是一个佛教的习惯,是我从80年代在加州兴起的所谓“新世纪”运动中保留下来的。你可能知道,当时西方热衷于廉价的半调子佛教,把它和量子力学什么的搅合在一起。但这种冥想是真的有用,它让我的思维朝不同方向发散。我的写作本来没有什么既定的大纲,由此我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能下笔有神,当一页快速写好以后,我自己都总是颇为惊讶。我喜欢这种方式,因为它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能得到的宗教的替代品。它关乎我们的潜意识模式,以构成某种连贯性。 我们的心灵总会找到一种模式。就像罗夏心理测试一样。墨迹在纸上洇开,受测试者通过联想去解读。写作过程中,一开始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景物上面,森林啊山啊海啊之类的。当我去描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不再是中性的了,而是像纳博科夫笔下《符号与象征》里面的联想狂一样。这听上去很疯狂,世界转变成了模式。但这是我所以每天喜欢写作的原因。而我的家族悲剧也因此而转化,变成了某种其他东西。 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点就是在写这本《一个自杀者的传说》,它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一本书,它改变了一切。本来它应该有一个大纲,故事应该终止于父亲的自杀,结果儿子却在半当中先自杀了。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构想,等我自己写完了我才发现故事竟然成了这样。第二天重看,就好像是别人写出来的,所以这个时刻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潜意识转化了你,接下来的二三十页我可以写得随心所欲,因为再没有什么计划了。我觉得理念和计划是无用的,理念对作家来说是最大的灾难。 接下来的几十页我可以写我以前无法写的东西了,比如父亲的尸体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发现他自杀后的第一天是怎么过的。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是父亲发现了儿子的死。你说我的写作有愤怒和羞耻的推动,确实很对,我背负着父亲的死过了很多年,现在我可以复仇了。在书里我让他背着儿子的尸体从一个岛走到另一个岛。 Q 这个复仇的过程可真够长的。让人想起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还有《莫比·迪克》…… A 哈哈哈。我其实去年刚刚读过《莫比·迪克》。我第一次读是在十三岁,然而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又读过,去年又读过。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样。书随人而改变。这次我的感觉是这本书变得非常奇怪!事实上它非常滑稽,充满有趣的笑话!而一直以来我们都觉得它是一个严肃的大部头。它非常美丽,非常松散,现在好像不能出版这样的书了。实际上似乎大部分经典在今天似乎都是不可出版的,编辑都会失去耐心。 《自杀者传奇》这本书本身就有十二年无法出版。因为它是一本稀奇古怪的短篇集,名字里还有个自杀。它终于出版以后卖得倒很好,已经被翻成二十几种语言。似乎从此我获得了某种自由,写什么东西都可以出了,当然事实其实并非如此。即使在我现在的第五本小说《美狄亚》,情况也没好多少。 我喜欢《美狄亚》的故事,因为那个世界不是由人类统治的,她杀了好几个国王。我喜欢希腊悲剧,我觉得它们充满正能量,而不是阴暗恐怖令人不安。悲剧为世界赋予意义。比如说父亲死了,世界就崩溃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来重新进入生活。我们在潜意识里都相信生活有一个意义,不然就无法继续下去。但是当一个重大悲剧发生时,这个假定的意义随之分崩离析。悲剧就是把这部分阴暗和痛苦拿出来,重新给它们连贯性,这样我们得到的只是痛苦,而不是无意义。所以我自己还是很喜欢写悲剧的,这样能帮助读者克服负面情绪。 我觉得写故事的过程很有意思,你可以把自己的家庭问题悬置起来。我来自一个出了五个自杀者的家庭,只有写成故事才能让这一切看上去还OK。不过我的下一本书不是悲剧故事。它是讲一个12岁女孩如何让祖父回家团聚的故事,可以说温馨感人,是出版商喜欢的那类东西。美国读者期望那种大团圆的结局,可惜《美狄亚》却是我写过的最黑暗的故事,同时在语言上面也是最极端的。我常年钻研《贝奥武夫》,希望从中能得到某种当代小说语言形式方面的启发。所以《美狄亚》这本书并不好读,结构也比较复杂。《自杀者》这本书从结构上讲相当完善,每个故事都是不同的风格。 Q 《自》里面《苏宽岛》那一篇像一个梦魇,儿子自杀,有点让人匪夷所思,父亲来承受一切。而其余的五个故事却非常现实,跟你所经历的现实一致:父亲自杀,儿子承受痛苦。你能谈谈这种风格、情节上的不统一么? A 这本书我写了十年,十年间我的生活和写作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那些故事之所以是现实主义的,因为它们其实离真实发生的事很接近。在《自》里面,每个故事都以不同的风格讲述一个不同个体的生活,除了父亲本人的。到最后,似乎让他们进行一场大辩论是讲述这个悲剧的唯一方法。最初的三个故事,第一个收到毕晓普等人的影响,句子很长,内容现实。第二个是极简主义的,显然受卡佛的影响,主要靠动作和对话来推动情节。第三个故事的结构取自乔叟的《一个女人的传说》,讲和母亲交往的种种男人,很快我意识到整本书的结构也可以是这样,虽然即使英语读者也很少知道,这个题目的本义是一系列自杀者的肖像。那个中篇的大部分却在十七天里就写好了,这是我写得最快的东西。我当时正从加州乘船到夏威夷去,船上没怎么睡,同时读六本书,福克纳,麦卡锡什么的,可以说收到了奇特的影响。船是一个台湾人造的,上面雕刻了龙。晚上船看上去就像一条真的龙,有两只红眼睛。这真疯狂。最后两个故事,受马尔克斯的影响,《鬼船的最后一次航行》,最后一篇是受巴塞尔姆的影响,他有一篇叫《死父亲》,不是现实的风格。但结构上有类似处,都是以父亲之死收场。 实际上我的大部分小说都应该说是中篇小说,围绕一小群人物快速推进情节。除了驯鹿岛那篇,那篇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四对夫妇在反思人生,各种不同的视角,然后回到主要人物和事件。 自杀者刚出版时,只有三篇书评,但有一篇是纽约时报写的,一下子大家都想要去搞这本书来读一下,都在期待我的下一个作品。出版商在星期天打电话问我要长篇小说出版,我心想可是我没有长篇小说啊,我回去翻箱倒柜找,终于找到了驯鹿岛故事的四十八页手稿,写于十年之前。于是我连夜把它们打出来,给出版商寄过去,骗他们这就是我的长篇小说。 Q 你的写作碰到过障碍么?比如一星期一个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A 没有。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作家的创作危机。我每天写,写七天。过去几年我基本上每半年就可以完成一本书。不过每天写的时候,我都想明天可能就不写了,我写的都是垃圾。只有等到最后要完成的时候,我回过去看,好像写得还行,说不定有人喜欢呢。我觉得所谓写作危机,就是不能自律地坐在那里每天写。写作危机,恐怕都是非作家才会有的危机,或者说他们真的是作家,但是在处理一个错的题材,这也很常见。学生们常觉得他们要写的东西非常重要,但那些其实并非真正的好题材。 Q 你的家庭生活是否幸福?你不是很反感美国人那套虚假的幸福观么? A 如前所说,写作是重新生活的机会。有两次我和我的妻子失去了一切。但每次之后事情总是会越来越好。生活自有它救赎的一面。生活不是不能以胜利收场,我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幸福。我们总是会伤害爱的最深的人,所有悲剧都是这样。生活随时都可能出错。 我一直强调防自杀的心理机制,我希望我父亲能知道,再等等,事情就会好起来。虽然我知道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让人再次一无所有。 Q 谈谈你的第二职业,造船吧。 A 我喜欢船。我不能出版。我不能当教授,因为书不能出版。但是教写作课似乎是一个理想的职业。学生都很好。我完全没有商业头脑。他们说我是全世界最差的造船师。太有趣了,全世界最差!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船,常乘船周游世界。我不太喜欢游艇界的那些猪头,满脑子都是钱。所以去他们的吧。 Q 你现在每天早晨都冥想么? A 现在写作就是我的冥想。我早晨起来,读几十页前一天写的东西,然后开始写作。这比以前我做的那种“冥想”好多了。以前那种禅宗的东西,是该盯着一堵墙还是不盯着墙,我永远搞不清楚。 Q 《自杀者传说》里的自然并不美好,冒险经历和父亲的形象也一反美国文学中的常态。最初,“父亲”像美国文学和文化里所标榜的硬汉一样,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错失了很多“可能性”,于是放弃中产阶级的优越生活、美好的家庭,到阿拉斯加的小岛上重启自己的人生。白天,他开天辟地,在荒蛮的自然中建造房屋,打猎,与自然搏斗,自己动手自给自足。而晚上,你非常残忍地写道,每天晚上小男孩都听到父亲在默默哭泣,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个错误。后来,父亲干脆直接向儿子诉说自己的不堪。你把美国文学中通常标榜的自然、冒险、浪漫想象、硬汉、男性中心主义……等陈词滥调全部颠覆掉了。我想知道你笔下的男人为何如此软弱? A 非常好的问题。美国文学中有两种对自然的浪漫想象。一种是来自英国田园诗如华兹华斯、威廉布莱克式的传统,一种来自美国文学将自然看做冒险的想象传统。在《自杀者》中,父亲之所以并未成功重启自己的人生,是因为父亲时刻都被他与现任妻子的关系破裂的现实所困扰,他对人生绝望,对自己的儿子视而不见,儿子甚至要担当起照顾父亲的责任。 我家族中女人居多。有一段时间,我家族中有11个不同代际的女人,全是单身,而我是其中唯一的男人。这些女人会向我诉说男人是如何糟糕,如何把事情搞砸。在小说里,那个父亲把自己的绝望全部归结于自己的第二个妻子,这不公平。我父亲自杀后,我家族里的人们都归咎于我的继母。但这并不公平。我继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是在给她打电话时开枪自杀的,更残忍的是,11个月前,我继母的妈妈开枪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后自杀。 我非常幸运,生活在一个充斥着巨大谎言的家庭,每个人都是说谎者。 ---------由索马里翻译的《一个自杀者的传说》中文版即将面市--------------- 2014.4.4 文 drunkdoggy 口译 索马里 录音翻译 黄远帆 for《城市画报》3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