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你哀号时歌唱

《北回归线》一开篇,亨利米勒就口出狂言:“这本书是对人格的污蔑、诽谤、中伤。”这句精彩的自我评论,旋即令一帮人望而却步,只留他的同类津津有味地继续读下去。还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我窝在床上读了几乎整整一天,边往后翻边回头重温刚读到的某个念念不忘的句子,甚至作了不少摘抄。“辛辣”,我从未用这个词评价过其他任何一本书,而放在这里则是绝对够格的。辛辣不是那类“黑色幽默通俗读物”常见于腰封的那个意思,而是描述一种感觉。读来过瘾,又忍不住字斟句酌,时而涕泗横流。 T.S.艾略特说《北回归线》是一本辉煌的作品,“在洞察力的深度上,当然也在实际的创作上,都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好得多。”我不敢草率表示认同,却也不想加以否定。劳伦斯自有他的长处(在此不多赘述),而亨利米勒则俯视巴黎的芸芸众生,描绘一个群体的肖像。 亨利米勒的文学主张和他的生活一样激进。他推崇艾默生、卢梭、D.H.劳伦斯、惠特曼、尼采等人,而众所周知,卢梭的《忏悔录》从头到尾都在解剖自己。亨利也在解剖自己,顺便也拿身边的人开刀,只是写作风格与卢梭大相径庭。“意识流”、“超现实主义”等词汇定义,时常尾随他的名字。当然,这些思想并未呈现为整体,有时藏在对他人的评价,又可以躲在琐碎的呓语中。一堆“毫无用处”的句子拼凑出他的形象,鲜活到像在看3D电影。我能看见一个饱读诗书却不引以为豪的作家、一个借钱不还的厚脸皮流氓、一个钟情于妓女的男人,永远嬉笑怒骂、神气十足、无所畏惧。无所畏惧也不一定,他怕冷:“复活节到了,像只冻兔子似的,不过床上还挺暖和”;他自称流氓无产者的吟游诗人,敢批评歌德“不过是一个德国资产阶级神灵在昏昏迷迷地沉睡”;他饿了,便开始嘀咕“我可以吞下洛佩•德•维加的一千五百出戏”,绝大多数文艺青年的夸夸其谈在他一句随口感叹面前黯然失色;他不仅是作家,还是画家,对禅宗、犹太教苦修派、星相学、浮世绘等领域有深入研究,可见其深厚的功底和及非凡的才华。他的生命就是不断体验新事物,作家不过是个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我更倾向于认为,亨利米勒命中注定成为一个艺术家。这位艺术家在不惑之年仍然充满困惑,身处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境地却义无反顾……这位艺术家,认定在他与未来之间形成障碍的唯一东西就是一顿饭、另一顿饭。 他总在写幻觉,一向活在他自己所织的梦幻里,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会挨家挨户地蹭饭,而得到在俄罗斯人那儿每天蹭饭的机会时又溜走了,因为自由才是最要紧的,他要自己决定在哪天蹭哪家的饭。大街是他的庇护所,可以说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城市和国家,也不需要头衔和社会关系。在亨利米勒的世界你能看到自由俯拾皆是,那些束缚的绳索都被剪断了。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界限。死亡和活着有界限吗?或许有,是那么特别的一天,你的肉体无法再支撑你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受难。而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或许是你从混沌之中睁开眼感受到被窝的暖意的一刻。但是我对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一切都是自然和人类文明的戏法。其实死亡和活着的界限也可以由精神死亡的时刻来划分,只是这样将有死人不断复活,会有争议,不利于真理的统一。幻想也可以变成现实,现实也可以变成幻想,有的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做着梦。亨利米勒大概也这么想,于是他几乎越过了一切界限,要紧的和不那么要紧的。他在凌驾于生活之上的生活里过着,也许邋遢:床上有臭虫、贝雷帽里有咖啡渣子、地板上堆满垃圾、下水道时常堵塞。即使身处其中,他仍能和伴侣若无其事地摘对方头发里的臭虫,感叹床单干净极了。 可以看到在这部自传体小说里,亨利米勒总在和底层人物周旋,自己也是一分子。他出生于著名的纽约布鲁克林——倘若纽约是天堂,布鲁克林就是天堂里的地狱。他又到了巴黎去,这一场流动的盛宴也能容下无尽的肆意妄为:文学,美术,哲学,醉酒,性爱,革命。他嘲讽美国人“如果没有现代化抽水马桶,美国人便无法想象这儿是一个天堂”。流水线、工业化进程,这绝不是适宜天马行空的土壤,而是他所一直深恶痛绝的。 在毛姆、菲茨杰拉德一类人的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文质彬彬的艺术家。比如《月亮和六便士》里的高更,古怪也如此优雅,简直是与生俱来的高贵。这些,在亨利米勒的书里看不到。他身边的那些人总是为生计而愁苦,言语粗俗且百无禁忌……然而我的偏见是,这才让亨利米勒真正明白人性、社会、道德。我相信落魄者、底层人物才更明白人生百味。举个不好反驳的例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债催生了他的创造力。饥饿的作家能察觉生存上的艰难以及高于生存的艰难,贫贱时闪过的违背文明与伦理的念头正是人性之暗面。各式各样的难处给他带来的切肤之痛,看清、批判到不抱期待,他彻头彻尾地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 当然了,话题始终绕不开性,它使这本书一度遭禁。在那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诉讼里《北回归线》终于得到承认,因为作者无意于挑逗读者的情欲。说实在的,在二十一世纪回头看这本书,称它为黄书远远不够格呢,何况许多篇幅不过是一堆天马行空的比喻。如果一本书想谈论爱情,那么多少牵扯到性,因为很多时候来自爱人的魅力正源于原始的生理冲动。荷尔蒙、费洛蒙、多巴胺、5-羟色胺、催产素,诸如此类。在古希腊神话里,爱情似乎只属于美貌女子,而“迷恋上一个人的身体之后爱上她的灵魂”类似情节的文学作品更数不胜数。在亨利米勒无拘无束的生活中,性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他会在街上看上一个妓女,他的朋友和妓女厮混,甚至他将深爱的城市巴黎比作一个妓女。多数人用性点缀爱情,他则用爱情来点缀性,书里的女人不计其数,对她们的感情的描写却是只言片语。塞林格说爱是想触碰却收回手,而对亨利米勒,恐怕无法触碰则是一种不能忍受的痛苦。看他如何描绘爱情?“一千只眼睛、鼻子、手指、腿、酒瓶、窗子、钱包和茶托都怒视着我们,而我俩拥抱在一起,忘怀周围的一切。”“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碎裂,碎裂,天鹅绒下的温暖肉体在渴求我。” 透过一个人对于性的态度,也可以窥视其生活的一角。小说里范诺登对他诉说:“性本来是十分神秘的,接着你发现这也没有什么,不过只是一个空洞而已。”空洞,这个词太适合描述书里大多数人的处境,范诺登则是典型中的典型。欲火焚身地活着,又不深究其意义,像是一个来自远古的诅咒。亨利米勒的世界里几乎都是无产阶级,于是上流人士对权力的欲望在他们这里就赤裸裸地转移到了性上,这是另一种挥金如土。还记得王尔德那句话吗?“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s about sex. Sex is about power.”亨利想摆脱文学的金本位制,但他又十分清楚这金本位制永远无法消失,或许这是他成为悲观主义者的另一个原因。 悲观主义,没错!在前几页捕捉到“《西方的没落》”这个书名时,稍稍敏感的人就该对他的立场心如明镜。他写道,工业让西方文明在衰败,这个世界在朝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而那是毁灭的方向。书里写的印度传教士则是对这个病态世界的讽刺之典型,没有人是圣人,全是败类,因为工业社会是人类文明的穷途末路。“四周的气氛中弥漫着灾难、挫折和徒劳无功。”“世界是一个毒瘤,正在一口口地吞噬自己。”“我们在时间表面游泳,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淹死,快淹死,终究要被淹死。”瞧这些句子!亨利能用不同的说法重复上一万遍也不厌倦。他太了解人间疾苦,那些厄运、无聊、忧伤和自杀,他简直每天和它们躺在一起。 《北回归线》的最后,菲尔莫尔终于厌倦了巴黎和想拼命拴住他的吉内特,开始想听人们说英语,于是计划回美国。但谁也不知道菲尔莫尔到底有没有上那趟车。亨利突然问自己想不想走,可他又并没有作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太阳落山。我想他不会走的,美国糟糕透了。亨利米勒,你是浪子,别泊岸。 PS:1934年,亨利米勒出版《北回归线》。五年后,《南回归线》出版。1940年,亨利米勒回到美国(不过没回纽约去了加州),开始殉色三部曲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