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坟墓中闪烁：阅读《庄户人家》

总有些作品会被遗忘，总有些地方会让人觉得陌生。人类历史的洪流席卷一切，只留下星星点点的伤口，血液混杂着几条蠕动的蛆，占据着注视的目光。我们喜爱流血的战争，因为血腥的气息而像饥饿的鲨鱼般疯狂。我们眼看着一层层血浆涂抹大地，踩踏染血的骨骸让我们觉得自己充溢着历史与文化的源泉。我们满足于此。

注定像历史一样，图书市场混杂着难以想象的垃圾，很多伟大的作品难以逃脱被掩盖的命运。能幸存下来在后世被挖掘的作品只是少数，遗忘一旦成为坟墓便无可挽回。《庄户人家》并未被遗忘，不过越来越多的垃圾终究会让它窒息而死。

提到短篇小说，当代作家中似乎只有门罗专攻与此并登峰造极。与十八、十九世纪相比，小说的创作手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作家们必须控制好自己的叙述语言和节奏来适应这个时代的读者。但是这样的变化不见得是进步，甚至可以说小说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被削弱了。读者理应变得敏锐深刻的阅读触觉被泛滥的小说麻痹，而作家们似乎还要配合着读者的退化来把小说变成纸片一样的东西。如此一来我们如何去发现一部杰作呢？长篇作品可以用浩瀚的篇幅硬生生地给读者留下印象，可不知名的短篇作品，在早已丧失灵敏的读者面前便无能为力，随着这样的读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杰作就被遗忘了。

《庄户人家》是一部让人吃惊的作品，它用仅仅200页的篇幅、12个短篇故事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各种各样的人物真实地活在那个世界里，作者毫不费力地将这些人物的灵魂展现在我们眼前，他们的失落、爱情、希望、生活，他们被岁月侵蚀出的痕迹，他们瞳孔表面反射的外部世界的光芒都完美地呈现在书页上。作者描写的是被忽视的地区和被忽视的人，但这些人却与世界紧紧缠绕，我们每个人看到的都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故事。

罗森瑙是《庄户人家》故事发生的所在地，位于奥地利西部，可以说是很多村庄的集合体。整本书所讲述的故事跨度近70年，从二十世纪初到70年代末这些村庄中发生的平凡事件在作者笔下喷涌成一部令人赞叹的文学之海。外部世界的阴影时时掠过这些村庄，战争的轰鸣偶尔震动着这里的人们，时间流逝，但这些人在小说中却成为了永恒。作者无意在小说中去胡乱抒情，也无心反映二十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她想要做的就是准确雕琢出这个小世界里的人物，描绘生活的细节和岁月消失的痕迹。一部作品是否能够成为杰作并不在于反映了什么或者蕴含了什么思想，而应该是艺术层面上的成功。很幸运，作者做到了。

作者罗塞娜•里皮名不见经传，她的声名远远配不上她的作品。《庄户人家》是她在罗森瑙地区生活四年后写成的，是她的第一部作品。作者说自己在此先上学，后教书，再后来为了研究当地极其复杂难学的方言搜集资料，她与不同年龄层的妇女们交谈，听她们讲述她们的故事。《庄户人家》显然来源于这些故事。好的作家不仅是个好的记录者，更重要的是好的倾听者。故事只是米开朗基罗眼中的石头，真正的艺术家才可能看到蕴含其中的作品并将其雕刻出来，否则就只是石头罢了。里皮女士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既能听懂这些故事，又知道如何讲述这些故事。

相较于标榜思想、历史、技巧的小说，《庄户人家》是内敛的，它把所有宏大而精巧的事物放进那个被遗忘的世界里，让它们震荡出回声。我不知道这样的作品陷进遗忘的坟墓后是否还有复活的可能，但它永远在我最敏锐的年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借由自己的作品而永生，读者借由作者的作品而跨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