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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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上手的时候可是相当谨慎,但也拜托这份谨慎,看完全书终于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充满末世情结的人,对宫崎骏一直以来的印象,并不是一个能够以我的方式打动我的作者(建立在《龙猫》、《哈尔的移动城堡》、《千与千寻的神隐》的印象之上),但这本书彻底征服了我,让我对名不虚传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对于这部作品,最简单的解读是把它看作一部有关冷战历史的记录。在这种解读下[1],多鲁美奇亚和土鬼分别对应美国和苏联,风之谷、培吉特分别对应相应的盟国(特别地,风之谷对应战后的日本)。此外,巨神兵代表了冷战中的核力量,而圣都修瓦的陵墓以及腐海,则暗示共产主义(或者其他主义)的意识形态乌托邦。虽然有着如此精确的对应,但从宏观意义上说,这还是应该算作一部关于人类最终命运的作品,种种隐喻未必专指某一时代。 为什么这样说?想象一下,古代不是一样有罗马和迦太基、新教和天主教、英国和法国、基督教和伊斯兰么?或者换个说法,“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风之谷》的历史也不例外。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读者会认为本册中女主角的形象开始失真,实际上在故事的末尾,那乌西卡飞速地成长,认清了自然与人对立或融合的图景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不管她怎么做,她都是在用一个无望去替换另一个无望。在这一集里,她第一次撒谎、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理想、第一次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爱也不是无所不能,和平也是、人性也是……当然,如果把人物塑造看作本作的重点,那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一旦读者意识到本作的意图在于对人性和历史进行评论,这些问题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大地的洁净计划是一个乌托邦,它是建立在人类的罪孽之上的终极解决方案。但它毕竟是个乌托邦,就像20世纪众多的乌托邦一样,为了它的极乐允诺,它必须吞噬现存的生灵。面对可预期的毁灭和不可预期的拯救,那乌西卡的抉择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当整个世界的命运、文明的希望脆弱到只需要一个鲁莽的孩子就可以断绝时,其实我们已经输了。 当然,我们可以赞赏她顺势而为,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披挂上先知的外衣,将“流着奶与蜜之地”的谎言继续向人们讲述,以抚慰他们痛苦而迷惘的灵魂。不过可以想象,身为世界真相最后的继承人,她一定清醒知道自己一如众人,面对人类本性和时间洪流无能为力。正像宫崎骏所说,娜乌西卡会成为怎样的人,他是无法确定的。不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娜乌西卡能选择扮演的也不过是历史上无数人扮演过的那几种角色之一。这个故事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写下去了。 本作在最终话成功的转身,由浪漫的希腊神话蜕变为基督教式的应许和预言。在这一过程中,女主人公和她的故事,终于迈入了成年。电影版很明显试图以前两册的剧情为基础重现这一过程,但限于篇幅,未能说尽。那乌西卡的基督化,只有在逐字看完漫画后,才能得其全豹。
特别值得赞美的是,通常人们会认为日本的反乌托邦和末世题材思想性上略逊欧美,但却独具东方式的美感,能把幻灭写的安详而瑰丽(即所谓物哀精神);作者并未在艺术上失去这种优点,却在思想性上取得了巨大的突破。 所谓厚积薄发,90年代大红大紫的诸多二次元作品基本上都或多或少地借鉴了这部作品的元素,但就深度广度而言,再无能出其右者。作者虽然写就的是一个童话故事,但却是在对20世纪乃至更长历史时期里人类命运苦苦思索的结果。虽然作品无时不透露出对人类自我完善的深深绝望,但又清醒地认识到这种绝望并不比幼稚而单纯的希望更有价值[2]——所谓绝望或希望,不过是人类的意志,而这个宇宙并不是在人类的意志的左右下运行的。回想在种种意志论支配下发端的20世纪所经历的一切,此时用这种对唯意志论的抛弃向这纷繁的世纪谢幕,对一个诚挚而清醒的思考者而言自然是恰如其分的。
[1] http://bbs.tianya.cn/m/post-filmtv-258552-1.shtml [2] 鲁迅《〈自选集〉自序》:“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