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定荒野》:禅与堂吉诃德
(發表于2014年9月11日《中國環境報》08版)
荒野就是万物一体。(加里•斯奈德)
提到加里•斯奈德和他的《禅定荒野》,国内的读者或许会有些陌生。这部作品的原名为The practice of the wild,若直译则是“荒野实践”。但此次译者选择了“禅”这样一个特定的概念来表述“practice”,显然独具匠心。
关于加里•斯奈德,他的一生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早年时,他的身份是诗人,被人们归类为“垮掉的一代”,与金斯堡、凯鲁亚克等人并肩作战。“我开弓射箭的地方,能看到向日葵的投影”,梦想与张狂是他此时生命的主旋律,尽管后来他自己坚称,“斯奈德他不是垮掉派。”1975年,他凭借诗集《龟岛》收获普利策奖。
时代创伤的愈合消弭了垮掉派的“嚎叫”,加里•斯奈德也开始寻找他全新的人生坐标。1996年,他再版了自己早年的作品《Moun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山河无尽)》,确认了自己环保主义者的身份。2010年出版的《禅定荒野》,收录了他在不同时期发表的九篇有关生态研究的文章,集中阐释了他对生态和这个世界的思考与感悟。
美国人的生态研究,肇始于奥尔多•利奥波德。这位虔诚的老人,放弃优渥的生活,而选择隐居山野,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生态建设与保护事业。他提出了土地共同体这一概念,认为土地不光是土壤,它还包括气候、水、植物和动物;而土地道德则是要把人类从以土地征服者自居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任何对土地的掠夺性行为都将带来灾难性后果。加里•斯奈德无疑是利奥波德的信徒。如同前者创作记录自己与环境共处经历的作品《沙乡年鉴》一般,在《禅定荒野》中,斯奈德也描述了自己栖身荒野的时光,并直言自己希望可以追随后者,“像山那样思考”。
尽管认同并追随了利奥波德的思考,但斯奈德的理论,却是在对前者成果充分理解前提下的整合与升华。值得一提的是,斯奈德曾旅居日本多年,对东方文化颇有了解,因而在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到禅宗思想对其的影响。“万物和谐一体”,在斯奈德的思想体系中,这种和谐统一,始终是他的着力点。
禅宗认为“吃喝坐卧,皆是修行”,在斯奈德的书里,这种通过平凡来提升自我的方式被称为“自然”,而自然总是包含在“荒野”之中——荒野即世界,是不经雕琢的原初力量。“让我们信任狂野心灵的优雅自律,实际说来,生命立誓要单纯 、适当的冒失、好的幽默感、感恩、不吝惜的工作和游戏,以及更多行走,这会让我们接近实际存在的世界和它的整体。”写下如此箴言的斯奈德,希望唤起人们对荒野的珍视。因为他看到从荒野中获取力量的人们,却在后工业时代,选择僭越它作为实现所谓“发展”的不二法门。
那么,人们究竟如何实现“和谐的发展”呢?在作品一开始,斯奈德便提出了他最重要的生态理念,即“自由契约”。他认为,人类应当像万物一样,遵循自然界“静默而神圣”的法则——如郊狼与地松鼠的约定,它们“一个是捕食者,一个是猎物,但捕猎的一方,却不会对弱小者的孩子下手”。于是所谓“弱肉强食”,仅仅是人们对广袤的自然最肤浅的印象。其真相是,荒野中的万物,在“自由契约”的约束下,一同生存、发展,实现自我价值。
在这样的认识之下,斯奈德的文字充满了对自然的敬仰与崇拜,却又不免流露出对人类现有发展模式的担忧。我们不难理解,这位至今仍活跃在生态与诗歌领域的老人为何始终坚称自己不是“垮掉派”——他在呼喊,却不是为了自己,或是所谓的“时代”——在“荒野”面前,一切世间的度量也仅仅是白驹过隙。他看透了冥冥中世界的禅意。他所做的,仅仅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世界有所不同。
作为诗人的加里•斯奈德曾获誉无数,但这并没有为他的生态理论带来太多影响力上的提升。人们记住了他生动的语言、细腻的观察,单单没有领悟他对生态问题的担忧与苦苦求索。然而这位老人却终究没有放弃自己的“奢望”。实质上,他对生态问题的探索,同样也是在对人类文明演进路径的描绘与展望。在这本文集中收录的《棕色语法》一文中,斯奈德尝试从生态的角度解释他所崇敬的印第安文明的发展脉络,并坚信这一文明尽管在现代文明的语境下处于弱势,但却“早已渗透”到现代文明中,并将永远存在下去。因为对土地、对环境的信仰,尤其是对“荒野”的崇拜,才是人类生生不息的首要条件。想要发展,首先要成立的条件,是存在。
只是斯奈德的睿智,时至今日,又有几人能识呢?
“你源自你作为整体参与的那部分”,斯奈德认定这是人类作为个体存在的方式。人存在的前提,是土地,是荒野。进而才有了区域,以及其他衍生的概念。
“这是个有些堂吉诃德的想法”,紧接着,斯奈德这样写道。
那么,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是否曾料想过自己的失败呢?
也许禅意,自在其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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