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丁玲》:以日常的名义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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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问题的考察到“表面生活”的发现
近两周的阅读焦点,大约是顺藤摸瓜式地关注着沈从文与丁玲。在《沈从文的后半生》中困惑于沈丁二人晚年关系的破裂,遂又在李辉的《沈从文与丁玲》中找到了冲突点所在,于是去读《记丁玲》。从传记到史料再到几十年前的时事读物,最终还是将重点回归到文本上来。
在读《记丁玲》的过程中,一股强烈的感受引领我逐渐脱离对最初二人关系问题的考察,转而沉浸到文本所展示的一种生活样式当中去。虽然按照沈从文自己的话,这不过是在记录一种“表面生活发展的秩序”,我却分明感知到那生活下细致的纹理与所泛起的大大小小的波澜。所谓“表象即深度”,我不止一次地在沈从文那里体验到这种扑面而来的文本特质。至于算不算一种“发展的秩序”,我无从判别,总觉得那生活的样态里多少带着点晕眩与狂乱。 “我所记下的,虽不一定是最光辉的一面,却实在是最人性的一面”,这种人性细化到字里行间,便消解成了人与他人、自己相识和相处的一面,故我全不当它作传记来读,也就暂且搁置了丁玲晚年所大声批驳的文本记忆的真假问题,全心去看他们在“表面生活”里的模样。
二、 在大生活中写小日子,在小故事里写大人物
《记丁玲》中引用过一些书信,所讨论多关乎写作、时事等大问题、大生活:
“各人牺牲不足道,因为这是创造一页新的历史,是社会,不是各人!”,
“社会是那么宽泛的,需要各样的人在各样合式工作中,极诚实地干下去。勇敢的死需要人,坚忍的活更要人。”,
“我现在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杂志为月刊,名还没定……我意思这杂志仍像《红黑》一样,专重创作……”,
“爱情是一个可笑的名词,那是小孩的一些玩意儿……在如今的中国,作一个真的好公民,义务方面还有一些什么事……”
然而在书信之外的文本,也就是沈从文的主观书写中,则尽显日常琐屑:如何认识,如何相好,如何吵架,如何劝架,如何搬家,如何没钱再去筹钱,如何分离再走到一起……种种日子的主题,无不落于如何遭受困苦打击然而不为所动地活下去。对于主人公丁玲以及其他人物的形象塑造,皆来自这些生活中的芝麻绿豆小事。有时在描绘一幅没头没尾的日常景象时,作者忽而插进一句两句带着引号的话:
“你走你的,我不留你!”,
“不要发牢骚,把自己的文章抄好,把熟人的文章逼来吧!”,
“看她们一些奶奶们都将要为我们这个杂志而重新提起创作的趣味……”,
“我也想讨个太太去!”,
“我不教书!我觉得演讲已经够无聊的了”,再轻描淡写地添上几句作为旁观者的叙述,正是此类细碎的场景,拼凑出一个女作家的生活秩序,一个灵魂性格上的淡淡的轮廓。虽然沈从文号称这并非是“调子明朗的血有肉的刻像”,我们也必须承认这样的丁玲多少带着些“沈从文化”的主观颜色,撇开这些我却感到他好像一个外科医生,以人的一面消毒着革命与神性,拿着日常的棉花与木屑填充进丁玲的身体,让她的模样逐渐满起来,亮起来。
在诸多小日子里,最大的事件,也不过分解为如何奔走营救,返乡托孤,如何“抿着嘴唇,沉默的微笑着”。沈从文不仅在语言氛围上,也在叙述上选择不断消解时代大事,默不作声地将它们统统转换成小的零件。比如返乡托孤,重点不在跋山涉水的艰辛路途,而在如何以胡也频的名义写信骗过母亲;写信的重点又不在情感抒发,而在无关痛痒的细节展开上:
“谁敢来捉我这样一个人呢?除了姆妈想捉我们回去陪大干干说西湖故事之外,谁也不想捉我,谁也捉不了我。”,
“如今西湖还与长江不通船,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二十年后,世界不会同今天一个样子,姆妈不相信吗?”,
“我只预备回来时同你下棋。我的围棋近来真进步太多了,我敢打赌,我不会再输给妈了。”
一切逼真如同生活原样的想象随意铺陈开去,忽然又一记头收回到现实里:
“把信写完事了,我们相对凄然地笑着。”
海军学生再也不会输给小学校长了,因为他再也不会同她下棋了,这凄然当然不仅于此——想到一个人已经死去,另一个人还在焦虑与期盼中反复纠结,这两个活下去的人,带着忍耐与坚强写下美好的假象报平安,最终竟也不能为诸多悲伤的事实而染上悲伤的情绪或抱头痛哭,只能“相对凄然地笑着”。这样的画面,告给了我们生活的细碎形态,也告给了这背后万分不能说的酸楚。
关于大和小的对比,最有意思的要算开头。大历史背景,大时代人物,却汇聚到小的不能再小的细节上去。似乎是为了讲讲二人的渊源和缘分,于是作者宕开一笔,去写两个地方和那里的人在历史上的交点。可是这一笔宕得太开阔啦!直接奔去了“民三到民五那一件可笑的历史事件”,从湘军如何勇猛讲到筸军如何援鄂,洋洋洒洒一页半,以为是要怎么惊天动地地干一架,结果看了半天,才明白这么大的架势又被消解成了不成体统的小事——筸军到安福县偷别人家东西去了——从家国历史到“极不光彩的霉点”,这样的角度给二人溯源未免太别致了些!从沈从文家乡的光荣筸军讲起,落到安福县的一只碗、一幅画,最后扯上丁玲,把大历史与大人物解构得如同微尘,好像丁玲和沈从文、丁玲阔绰的父亲和沈从文勇武的大哥,遥远的筸军和他们的敌人淮匪,都和那一幅赵子昂的白马图,一只明莹翠绿的玉碗,一匹送人的白马实无差别。有时是宝物古董、名人大家,有时也不过是陈年旧事里的一个引子,一个道具。我们从沈从文那里听说来的丁玲,和沈从文从兵士手里看到的玉碗一样精致,一样遥远,一样有拿得出手的故事,一样“不辜负自己的日子,来到世界上打发每一个日子”,为人所见,为人所挂念。
三、 “有时似乎比我们重要些,有时又似乎比我们不重要些”
也正因这样的创作立场与历史态度,《记丁玲》中的角色并不全在丁玲一个人,有沈从文自己,有海军学生,有小学校长,有白马少爷,有九妹,有翻译,有白脸革命者,有黑脸女孩子,还有神奇的掌柜的,人人都如同“丁玲女士”一样,拥有一个客气而别致的称谓,也都凭借着他们“表面生活的发展秩序”被勾画出一个淡淡的轮廓来。这些称谓听起来遥远而客观,然而那一出出没头没尾的日常场景联系着人物的性格,一想实在又觉得亲切而生动,正如沈从文在跋中所说:“他的位置也不凝固于某一点上,有时似乎比我们重要些,有时又似乎比我们不重要些”,书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时隐时现,轮番登场,时而闪着主角光环,时而扮作配角衬着,在文本中或浮或藏地行进着各自不能被全知全视的生命车辙。我回想着那个强硬要把白马送给有缘人的率性公子,那位具有高超先锋性然而淳朴的小学校长和她如火如荼的教育事业,年少轻狂的沈从文大声叫嚣“故以为女人真不比提也!”,把女人种种不堪罗列得真实又好笑,公寓主人掌柜如何讨厌市侩而钟情于跟人讨论文学,丁玲与胡也频关于第三者的家庭闹剧,沈从文不知如何劝架的尴尬……种种故事和人物一个个冒冒失失地蹿出来,跳进生活里,跳到我眼前,随后又一个个自说自话地钻回去。无从知晓诸多前因后果,我们只目击到其中那么几幀场景,便抓住了若干生命的轮廓,并深为他们的脾性所哭笑。
在回忆胡也频牺牲后不久的那段日子时,丁玲的好友姚篷子如是说:“对着红红的炉火,什么都谈,谈不完的谈不厌的谈下去。”沈从文的《记丁玲》也是如此。什么人都当个宝来写,什么人都有拿出来耍的宝,人们进去出来活着死去吵闹和好分离相聚起起伏伏一路写下去哪里有的完呢。我们总相信某个人物会在后续文本中再次出现,除非他死了。最终胡也频被捕然后死了,人们以为丁玲被捕也死了,她被定格在那个坚强并尝试追寻责任与真理的女战士的一幕里。
沈从文自称《记丁玲》 “用一条平实稳定的线,为人物的性格灵魂作上若干素描的勾画,画出一个淡淡的轮廓”,这条线指的大概就是日常。日常将远的历史挪到近处,勾连人的关系,也把大事切割为小部分,每一分都归结于生活本身,或者说是“活”的本身。“我们活到这个世界上,使我们像一个活人,是些什么事,这是我们应当了解的。”当大可以化小,小的也就可以变为大的。沈从文在最后流露了写作怀念丁玲的意图,提出对青年人的希冀:
“但我的意思,却是要你们从这个人的际遇中,明白你们自己所在的国家,是个什么样糊涂愚昧的国家。活到这种国家中,年轻人不止感到死亡无时的可怕,也应感到安然而活的可羞。你们若知道沉默是你们的耻辱,你们就应当用各种抗议方法,来否认这个现象”。
从历史到个人,从个人到群体,沈从文的小与大找到了互通的节点。
四、 化解历史追问的最好莫过于回归文本
沈从文在最后写道:“她告给我们的是活的方法,要做一个活人,就得去日光下学习,不怕死,且明白如何把自己的力量搀入社会里去。”跋中又说:“我虽简略地告给你们,这个作家生来如何不辜负自己的日子……”。日子,是大的生活被分解后的日常状态。《记丁玲》没有辜负丁玲的日子,丁玲的日子没有辜负丁玲,丁玲却一度辜负了沈从文,晚年那一篇凶悍的《也频与革命》,让两人关系彻底破裂。我带着这个原始动机一路读下去,却不知何时忘这个最初的问题。回过头来再想想,已经无关乎什么人什么事什么书了。
化解历史追问的最好方式竟然也果然是回归文本。
如果非要说二人关系的破裂,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这本书。它是一种总结,一种回忆,一种对共同存在的生活的记录。丁玲要怪罪的,只能是沈从文其人。凡有一点情感上的经历,都能明白这样一个生活常识:当你开始对一个人产生不满时,你会持续不断地对他产生不满,直至否定他的一切。沈从文的人性笔法,在女战士看来是软弱而造作的;沈从文的人性活法,同样让女战士深感拒斥和厌恶。政治人物在时代中浴火重生为政治动物,她经历了为焚烧的折磨,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属性与极易复发的伤痛,是再也无法同野生动物共存的了。政治动物的敏感与凶猛,有时却超出了野生动物的想象——沈从文这样的野生动物,在很早时候就朝政治动物发过一通牢骚了:“绅士骂不绅士,不绅士骂绅士……我觉得真不必需!其实两者正差不多,就因为两者还是人,坏的一样的坏,懒的一样的懒,至于好的,也还是一样的好。……有气魄的人的沉默,比小小东西呐喊动人多了。你不觉得吗?为了社会正需要小麻雀吱吱喳喳,正欢迎小丑,我想离开这份生活……”然而野生动物却是要退化的,最终还是被浴火后的呐喊震颤了晚年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