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都是海滩人
小说最后,居伊寻找自我的所有线索都已用尽,疲惫已极,但他仍然不打算放弃,准备去“我的旧地址”——暗店街2号(意大利罗马)——做最后一次尝试。天光渐暗,他不由自主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小姑娘,那似乎是他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的妻子小时候,他这才注意到她在哭泣,“她无缘无故地哭着,她不过想再玩一会儿。她走远了,她已经拐过街角。我们的生命不是和这种孩子的悲伤一样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反正是难过,或者只是累极了——一本薄薄的小说会把人读得这么累,简直累到骨头里去了!书都没合上,泪就下来了,在地铁里,忍都忍不住。我得做点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翻回小说开头,“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唉,虚无之气息原来从始至终。莫迪亚诺从落笔到收笔,就没打算让阳光穿透迷雾。 好些天过去了,疲累感就是不散。我想,并非莫迪亚诺侦探小说的写法,却不以破案为目的,一大堆信息碎片最终没能拼出一幅完整的图画,令居伊的寻找自我失败告终。而是故事中无处不在的人们的惊惶和迷离、浓烈的人生要多虚无有多虚无的氛围、“维希法国”那个“古怪的时代”的压抑,还有外滩跨年夜几十个年轻生命的瞬间消失……是它们扭结在一起产生的确凿的重压让我累透了、难过坏了。 居伊•罗朗十年前失忆,巴黎的私家侦探于特收留了他,他在于特的事务所一干八年。于特要退休了,回尼斯老家前将事务所全部的资源都留给了他,他决定用来寻找自己。在得知德妮丝曾经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半时,居伊时不时将自己前置到那个他尚无法确认的过去,并假想他曾经这样想过:“她在楼上等我。她是唯一等我的人,是这座城市里唯一担心我失踪的人。” 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确认,不知道那晚他叫吉米还是佩德罗?斯特恩抑或麦克埃沃依?但不妨碍他想象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心,“我担心德妮丝不来赴约,我第一次想到,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些急匆匆赶路的人影中间,我们俩有可能再也见不着面。”这样的句子,任谁读了心里不得一凛? 若将《暗店街》当侦探小说读,会非常辛苦,因为莫迪亚诺不以水落石出为己任。在居伊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每个线索都会带出新的线索,一个或几个,但读者跟随居伊一番辛苦追踪后,会发现一切都真假难辨。线索越多,居伊的身世之迷就越大。其实一开始他对寻找自我的意义就颇为怀疑,“我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只是一个在周末夜晚的和暖空气中游荡的鬼魂。为何要再结已断的纽带,寻觅早已砌死的通道?”一旦付诸行动,他又非常专业和执着,再细碎的线索都不放过:一张照片,报上的一则启事,一本旧杂志,一个难以确定拼法的姓氏或名字,一个电话号码,某个地址,一个个隐匿着各种秘密,生活在惊惶、挫败、艰困中的相关人……他还坐拥于特留下的宝贵资源:最近五十年的各类社交人名录和电话号码簿。——“它们是逝去世界的唯一见证。”于特还有一位和各情报机构都有密切联系的朋友,随时接受居伊的调查请求,为他挖出某个相关人深藏的种种信息:出生、家庭、婚姻、职业、犯罪、出入境等等情况。居伊有时候会突然被某些细微的事物触动,一首曲子,一种气味,几个姓名的音节……内心会涌起某种异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但又总是稍纵即逝;有时某些情景会让他突然心慌意乱、不安和忧虑,比如从某个窗口看出去的街景,以及纽约大街……有时有些信息碎片会有两三片碴口吻合或者部分吻合,我以为终于可以拼接出一块大一点的可信信息了,但干扰,不,否定总会出现,刚刚形成的一点儿“确认”,瞬间瓦解。 居伊借口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的书,访问到一个老人,老人拿出一盒流亡人物的照片,居伊在其中的一张上发现了“自己”。“靠左边,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男子,穿一套浅色方格细呢西装,年纪三十上下,黑头发,细细的唇髭,一只手搭在金发年轻女子的肩头,右臂被照片的边缘切去了。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我。”这也几乎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后来没有被明确推翻的线索。其余的,则多是这样演变的: 我不敢向他暗示我就是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心存希望。 很清楚,我不叫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 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出生时人家给我起的名字,在我人生的一大段时期内人家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它会使一些人联想到我的面孔。佩德罗。 告诉我,佩德罗……你的真名是什么?我对此一直很好奇。弗雷迪对我说你不叫佩德罗•麦克埃沃依……是鲁比给你提供了假证件…… “暗店街2号”的地址,出现在名为“佩德罗·吉米·斯特恩”的资料上,是他入住旅馆时填写在旅客卡片上的。在那份资料中,佩德罗的国籍是“希腊”。可是在“佩德罗·麦克埃沃依”——两个认出他的人,都这样叫他——的资料上,他是多米尼加人,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公使馆工作。 于特也是一个部分失去身世的人,居伊认为这是他收留他的重要原因,“我的病情感动了他”。他俩常常谈起那些丧失了踪迹的古怪人,觉得他们就像某一天突然从虚无中涌现,闪过几道光后又回到了虚无中去,所经之处只留下一团迅即消散的水汽。小说中最令我低回不已的是于特给居伊讲述的沙滩人的故事。说有一个人四十年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他亲切地与人聊天,把自己的影像留在了数千张别人的照片中,可是没人知道他是谁,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在那儿,当然也没人注意到他是哪一天从别人的照片上消失的。“其实我们大家都是海滩人。”居伊说于特的原话是“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有人认出了居伊,直呼他失忆前的名字,他请对方辩识和他和德妮丝合影的那对男女,对方却不认识。“人们的生活显然是互相隔绝的,各自的友人彼此不相识。”居伊遗憾地想。好的作品总是直抵哲学之境,不读到这样的故事和感叹,当然知道人生匆促和人类孤独的本质,但那些“知道”远没有这样的质感和印象深刻。不过同时,也对生命生发深长喟叹,除了时间之沙迅疾掩埋我们曾经于世的痕迹,还有人与人之间实质上的悬隔。 小说一共47章,篇幅都不长,最短的仅一行字。居伊突然有了记忆。最早似乎出现在15章近末尾时。他站在窗前往下楼下看,心里一咯噔,“我确信,过去在同一时刻,我经常呆在这儿窥伺,纹丝不动,不做任何动作,甚至不敢开灯。”往后,记忆更多“恢复”,21章,二战期间和德妮斯生活的许多细节开始涌现。但那些情节读起来,完全不能确认它们是居伊的想象,还是确曾发生过的过去?这是《暗店街》非常显著的特征。 除了虚虚实实,转换叙述视角也是《暗店街》的一个显著特征,特别是篇幅过半以后。第26、32、34、43章突然就由内视角变成了全知视角,同时变化的还有叙述焦点。第34章还好,还围绕着居伊,虽然一头扎进了“过去”,写佩德罗(居伊)、德妮丝、鲁比(多米尼亚共和国驻巴黎公使,居伊二战时期在巴黎的身份似是他为其提供的。)逃亡至维希市——二战时被德国纳粹扶植的维希法国政权的实际首都——时的惶悚与狼狈。一笔一笔精晰而清准,迵异于记忆恢复中“我”的混乱。另外三章的叙述焦点则十分奇怪,26章是一位曾经帮助佩德罗倒卖首饰的人,当时他对佩德罗的感觉是“这人在这间旅馆的房间里遭到了围捕。”为了回应或者安慰,他笼而统之地说了句“这年头真古怪……”隔着好几章,这奇怪的一章有了回应。37章,二战期间的逃亡经历片片断断地重现在居伊记忆中,他记得那位帮他变卖手饰的“好心人”,也记得他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古怪的时代。”32章,地点突然腾挪到了智利中部的瓦尔帕莱索,叙述焦点则成了一位离开巴黎五年的前舞蹈演员,现舞蹈教师。她也是一位部分失忆者,对过去记忆混乱,但当有轨电车停在一条绿树成萌、坡度平缓的大街上时,总会想起儿时教母去接她的情境。但她对教母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叫德妮丝,还记得有位棕发男子陪着她。而早在21章,居伊刚刚“恢复”记忆时的记忆碎片中闪现过“一位金黄头发、穿灰裙的十来岁的小姑娘”。那章的末尾,他向自己的记忆发出追问:“她是谁呢?”接近尾声的第43章中,叙述的焦点变成了德妮丝曾经的一位好友,她们曾同在阿莱克斯·马吉时装店当过模特。她记德德妮丝和佩德罗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可是她是谁呢?——我想她一定在哪里出现过,但我找不到。 于上述“奇怪”的四章中那些星星点点的叙述来看,居伊(佩德罗)根本没有消失,他潜伏在一些曾经认识他的人的记忆中,不期而至的某种光影、声音、事物……会唤醒它们,它们的主人会猛地一下想起那个叫”佩德罗“的棕发男子来。 言及叙述技巧,莫迪亚诺另一部同样令人伤感的作品《青春咖啡馆》围绕露姬的失踪,四个叙述者——包括露姬本人——交替登场 ,娓娓讲述露姬短暂的人生故事。但它一是叙述者的转换非常明显,二是四个人全都使用第一人称“我”,三是(最关键的)叙述焦点始终围绕着露姬,所以不仅不会给阅读造成困难,相较单一的叙述形式,还平添机巧,也使露姬的人生故事多方位呈现。《暗店街》却不同。它不仅转换了人称,也转换了叙述焦点,关键是新的叙述焦点的名不见经传和边缘,几乎只是一瞥而己的人物,却突然给他们来上一章。这种奇特的叙述方法,固然强化了作品神秘、虚无、伤感的氛围,但也着实给阅读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要论离奇或者玄幻,当属围绕着前摄影师芒苏儿展开的情节。循着德妮丝出生证上的地址,居伊找到了“海员咖啡馆”。咖啡馆老板给了他一本旧时装杂志,封面少女便是德妮丝。顺藤摸瓜,居伊找到摄影师让-米歇尔·芒苏尔。两人在去他家的路上,行至某条街时,芒苏尔惊恐得浑身发抖,他家上了三道门锁,又不时撩开窗帘察看,因为他老觉得那后面藏着人。他惊惊怍怍地想起了不少事,特别是关于杀手“蓝骑士”的。拨了一个号码后,他把话筒递给居伊,居伊听到里面传来男人女人的呼叫声,仿佛在对话、寻找、传递暗号……那是已死之人四处游荡的灵魂的声音。——莫迪亚诺借居伊的心理活动,将玄幻坐实,读来甚觉诡异。 如果未读而又打算读《暗店街》,诚意地建议选个阳光明媚温暖的日子读,我在这个湿冷、脏污、悲伤的跨年时节里,读得心都碎了。 在这样一本令人忧伤的小说中,仍然有着不动声色的幽默。比如小说开篇说一个目光惊愕、面部浮肿、棕发小个子的男人委托于特事务所跟踪他的妻子,他们跟踪发现,他妻子每天下午都跟另一个面部浮肿、棕发小个子男人幽会。当然,这孩子气似的幽默,兴许只是在调侃人们终究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瑞典文学院在给莫迪亚诺的诺奖颁奖词中说:“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占领时期的生命世界。”我想,《暗店街》一定是这句赞辞最重要的催生剂。 (请勿转载)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1月的版本,在一本姓名的迷宫的小说中,有两处人名中点错了点,实在是要命的错误。第一处,85页,“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误成“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第二处,93页,“这么说,我和德妮丝、库德勒斯在这儿生活过。”应该是:“德妮丝•库德勒斯” 我读《缓刑》——勇敢些,帕托施 http://book.douban.com/review/7387283/ 我读《夜半撞车》——警察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http://book.douban.com/review/7444954/ 我读《地平线》——我们错过了多少命运 http://book.douban.com/review/7519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