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浪漫主义

说没有办法给浪漫主义下一个定义的人,可能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为浪漫主义辩护,或者说,是在以浪漫主义的方式叩问浪漫主义。或者说,浪漫主义已将自身变得暧昧不清,即已将自身浪漫化了。但其实,我们都清晰地知道浪漫主义是什么,难道不是吗?但这种清晰以混沌作为表现形式,由此我们都不愿且无法说出它。 但浪漫主义作家诺瓦利斯到底还是给出了一个定义: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它们浪漫化了。卫茂平在《荣耀与丑闻》的代译序中指出,这个定义中的关键词“崇高”、“神秘”、“庄重”和“无限”等,虽属浪漫主义的特征,但远非浪漫主义的全部。另外,他还指出此处有一个重要的缺漏,那就是没有提到关键要素“反讽”。事实上,这种并不全面的有限的表述,或许正是反讽技巧。反讽这一写作技巧或许是作者绝对不负责的表示,借此作者游戏于语词之间,因为大家至多也只是猜测作者的意图,而作者的真正意图处于漂浮的不确定状态。或者,所有属于有限的语词都是在无限这个无需赘言的大背景下被说出的,即无限这一前提是隐含的。借助反讽,有限之人避免了独断的自负和僵硬的自卑,获得了说出事物的权力,而这事物,具有了无边的外延。 首先是赫尔德发现了涌动的生命,由是他寻找比喻性质的语言去接近它。这仅是浪漫主义的肇始。青年歌德,这个后来反感浪漫主义的有素养者,此时深为赫尔德所动。赫尔德推崇一种极端的人格主义,即每个个体以其特有的方式显示,人是什么以及能是什么。即每个人都在重新定义“人”的概念。 其次是席勒的“游戏论”为浪漫主义的登台做下铺垫。席勒想通过审美教育医治文化之病,通过游戏,人们享受着享受、感觉到感情,爱着被爱的状态,同时是行动者和旁观者。席勒指出,艺术首先是游戏,其次是目的自身,第三它可以抵消席勒当做市民社会之特殊畸变的东西:发达的分工系统。席勒写道: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和报酬脱节。永远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也就将自己仅仅培育成一个碎片,耳朵里听见的永远是由他推动的轮子的那种单一噪声,人也就永远无法发展他本质的和谐,他不去铸造其自然的人性,而仅仅变成其劳作的一个印记。而艺术的游戏即使不能克服,至少也该抵消这种社会的疾患。席勒对审美教育寄予厚望,由此促成了迄至那时艺术和文学之地位的空前提高。 浪漫主义继承与发展了这种艺术家自治这一新的自我意识,对于伟大游戏和崇高的无功利性的鼓励,对于微笑中一种整体的允诺。由此浪漫主义这个题目大得可怕,因为它涉及的范围简直无边无际,这是因为,浪漫主义的一个要务就是,模糊边际,弱化分工,即浪漫主义作家似乎有点石成金之力,使每一样被他们目光所及之物,其自身都能独立地容纳整个世界,或者成为一个世界。这是可以被体验的,因为当我们深入观看事物的时候,会发现万物乃是一,即万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艺术、美的外延被无限扩大,以至于涵盖万有。所谓模糊界限其实是将一切融合成为混沌,然后囊括在美的概念之下。浪漫主义思想是如此炮制出来的,拿现有事物,将其浪漫化,便得到了新的事物,这个新的被浪漫化了的事物,仅仅是用旧的浪漫主义公式求得的。听多了浪漫主义者们狂热的学说,发现并无新物。一切都可以被简约为美。浪漫主义即是审美至上主义。也就是说,我发现,浪漫主义中包含着可怕的简化主义。除了美,他们拒绝看到其他。美是他们珍贵的新发现,也是蔽人眼目的烟雾。比如,在我看来,施莱尔马赫发明的审美的宗教已经混淆了审美与宗教,这格外不同的事物。一种审美的宗教已经不再是宗教了。浪漫主义作家有时不知道自己所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所有一切:宇宙、宗教、文学、社会都成了美的代名词,或者,美成了一切的代名词。美成了终极价值。 浪漫主义对世界万物的晦暗面投注了甚多关注,在这样一种不确定中,他们并不惧怕或战栗,或者说,在惧怕与战栗中,他们发现了美。由是这种恐惧也成了审美享受,成为游戏中惊险刺激的环节,由是事物失却重量,被送入了漂浮。浪漫主义登台亮相的年代,人们以阅读取代了真实生活,或者:剥夺生活的真实质感,将其送入了漂浮。歌德曾简洁地断言:可敬的公众仅通过小说认识一切不同寻常之事。由此人们通过阅读感受,排除了生活体验。生活成了对小说的戏仿或复制品。逐渐这种在头脑中展开的附加的生活成了生活真正的重心所在。日常场景将被陌生化,从而带上神秘色彩。一切如奥登的《罗马的秋天》:一切文人都会/ 维持一个幻想朋友。 一个表面上的悖论:向内即是向外。即浪漫主义作家取消了内与外的界限,我与宇宙的界限。“我返回自身,发现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或者:外面的世界之所以能被称为世界,首先是因为它进入了我的内心世界。如是浪漫主义表现为一种自我主义,但它也并非那样高举个体,因为在浪漫主义作家的头脑之中,这个内倾型的个人最终会消解于美。对我们的整个此在无声息地消失在无限中是一种有趣的意识(施莱尔马赫语)。由是,自我也处于审美之下,浪漫主义与虚无主义达成联盟,而充当中介的桥梁,就是“美”。虚无主义成了使人受益的生存方式,虽然它使人处于无根基的、理应绝望的状态,但它以游戏的形式使人们忘却了绝望反而获得了陶醉的快感。由此,浪漫主义作家的基调是欢乐的、甚至是积极的(尽管表现为消极的形式),这一点使得他们与后来的存在主义者们区分开来。或者说,这一支轰轰烈烈的浪漫主义宣传大队(才华横溢的花花公子们),我认为,从基调上(因而也是实质性地)与克尔凯郭尔、陀氏、萧沆等人区分开来,后者是在精神和气质上散发着深渊的气息。后者是真诚的,他们真诚地迎来了生存之恐惧。 在接触浪漫主义之前我就早已听说过,浪漫主义是事物发展的初级阶段(与之对应的是克尔凯郭尔的人生三阶段论中的第一阶段就是美学)。我当时对此的评语可能不无浪漫主义色彩:事物发展可有什么初中高级阶段!但随着对浪漫主义了解的深入,逐渐感觉到那一条通向内部的神秘之路,是条死路。说它死路并不单单是指它走不通,更是指它是致死的。虽然浪漫主义作家们可能寄希望于死后的涅槃,但恐怕死亡并非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个过程,一个超出我们想象的漫长的过程。而带有浪漫色彩的涅槃,是浪漫主义作家所崇尚的幻想,但幻想终究是幻想,是缥缈的一层烟雾,而现实仍然保持其铜墙铁壁的硬度。与虚无主义的联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当游戏者真的感觉到自己被其吞噬时,方才醒悟自己是在引火上身。犹如来自少年维特那“我返回自身,发现一个世界”之欢呼的一个忧伤的反响,1802年克莱门斯•布伦塔诺的评语是:谁指引我注意自己,谁是在杀我。当浪漫主义作家逐渐衰老,迟早会厌倦这种漂浮,或者终于迎来狂欢的青年时代之后的暮年恐惧,当迷人的雾霭散去,他们也不得不面对这背后的虚空。以狂欢填补这片虚无是不可能的。绝对的自我是绝对的空虚,美是一个美丽的陷阱。是谓对自我的深渊体验。浪漫主义作家的热情没有跨越修辞的界限,他们并不会豁出去经受一种实际的考验。当现实轰然倒塌,他们终于露出孱弱的本质,仍然拿诗为自己开脱——我们从头到尾谈的(不是宗教、不是政治)都是诗。 纵然如此,浪漫主义这一代也未必如歌德言简意赅地指出的那样:矫揉造作的英才时代,这或许只是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断层,这种头脑发热,未必不真诚和缺乏洞见,或许只是过于简单了——因为对于人的幽暗本能,既然无从得知,那么对它赞美一番之后也就束之高阁了。最终他们成了一群空谈理想家。浪漫主义或许是怀疑者一个很好的逃遁之处——我指的是那些因怀疑而痛苦的怀疑者——由是他们无须关心那迷人的黑夜里到底有什么,而只需陶醉于这种晦暗,保持浪漫的姿态,摇身变作游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