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幻想、善于爱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早就想就的一本书》中这样写道：
“当我看到格林的传记，并且知道了他那背叛者和焦灼的流浪者的沉重得惊人的生活时，我感到惊奇了。不知道这个孤僻的、受过各种苦难鞭笞的人，怎么能经过难堪的生涯仍然保持了强大而纯洁的想象的伟大才能，保存了对人类的信心和羞涩的微笑。”
是的，在经历过苦难的鞭笞、沉重难堪的人生之后，如何还能保持这种纯洁的想象、对人类的信心和羞涩的微笑呢？在此文中，作者语焉不详，除了表示惊奇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
而在《金蔷薇》的姊妹篇——《面向秋野》一书中，有一篇篇幅更长、更加详细的论述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格林的文章：《亚历山大·格林的一生》。开篇也是这样说的：
“格林经历了坎坷的一生。他生活中的一切，仿佛是为了把他变成一个罪犯或恶人而故意安排的。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性格忧郁的人何以能够出污泥而不染，尽管经历了令人痛苦的一生，却始终保持着巨大的想象才能、纯洁的感情和腼腆的微笑。”
文章接下来写道：
“旧俄罗斯对待格林是残酷的——它从小就剥夺了他对现实生活的爱。环境是可怕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
“俄罗斯生活给他限定的范围是庸俗的维亚特卡、肮脏的技工学校、穷人住的小店、力不胜任的劳动、监狱和经常性的饥饿。”
“格林活下来了，但他对现实生活一辈子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他时刻试图脱离它，宁愿把全副精神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梦中，而不愿每天‘靠卑鄙无耻的东西和乱七八糟的废物度日’。”
格林对现实生活抗拒和逃避的方式是创作。“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乐观、勇敢的人的世界和一个芳草萋萋、阳光灿烂的美好的国土，这片国土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
格林相信，在现实生活“灰色的地平线以外的地方却闪耀着许多由阳光、海风和花草组成的国度。那儿住着许多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人——淘金者、猎人、画家、快活的流浪汉、忘我的妇女，她们像孩子一样愉快而温柔，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海员。”
“格林相信在大洋中的海岛上有许多这样百花盛开、人声鼎沸的国家；没有这种信念，他的生活就会过于沉重，有时甚至难以忍受。”
哦，原来如此。但这样的答案并未使我感到轻松。接近半生的阅历和理智告诉我，对现实的抗拒和逃避，无论以任何方式，都是病态的，也是徒劳的。现实环境如同包围住自己的空气一样，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是须臾难离的。
直面灰暗的现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改变这种现实（哪怕是在个人影响范围内稍微改善一点点）更需要超常的力量。而这种勇气和力量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都是极其匮乏的，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做“沉默的大多数”，逆来顺受，信天由命，乃至麻木不仁：对自身苦难的漠视和对他人苦难的隔膜。
很遗憾，我至今尚未读到格林的作品。但我猜测，格林一定是依靠着他自己对光明和温暖地带的幻想以及信念，在恶浊的现实中挣扎和喘息的。他将对现实的绝望化做对遥远的海上国度的臆造，将心中的天国搬到了纸上，这实际上也是他对未来社会公平与正义、劳动与欢乐的希望的赞歌。
从我所了解的有限资料来看，《红帆》应该是格林最著名的小说（前苏联曾经在1961年将其改编为电影以及芭蕾舞剧）。帕乌斯托夫斯基评价说：“《红帆》是一首肯定人类精神力量的诗篇。犹如被朝阳照亮一样，它渗透着对生活、对心灵上的青春的爱和对人在追求幸福的激情之中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的信心。”网上资料显示，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格拉宁曾经写道：“当岁月蒙上尘埃并失去光辉的时候，我拿起亚·格林的作品，翻开它的任何一页，春天立刻破窗而入，一切又都变得明亮光彩，一切又像童年时代那样神秘莫测和令人激动。”
就是这样一部充满着关于“惊人事件”和快乐幻想的小说，作者构思和写作时，竟然是在革命、战乱和饥荒的1920年，“这是一个老是排队、定量配给粮食、点煤油灯、啃又干又硬的面包皮、住结了冰的房子的时代”，在冰封雪冻的彼得堡，在刚刚患过一场可怕的斑疹伤寒、出院后几乎成为残废的情况下，“他无家可归，身体衰弱，饥肠辘辘，头晕目眩，整天整天地在花岗石筑成的城市里溜达，寻找食物和温暖。”“死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的生命犹如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紧握着的火柴梗，几乎每一个瞬间都会熄灭。
这个时候，格林的救星出现了。他就是马克西姆·高尔基。
“他得知格林的困难之后，为他做好了一切安排。根据高尔基的请求，给格林配给一份当时难得有的学者口粮，在莫依卡的‘艺术之家’分了一间房子，——又温暖，又明亮，还有床铺和桌子。受尽折磨的格林特别珍惜这张桌子，因为有了桌子他就可以写作了。此外，高尔基还给格林安排了工作。”
“由于高尔基的帮助，格林从一种绝望和濒死的状态中恢复了生机。每天夜里，尚未康复的格林一想起自己的困苦生活和高尔基的帮助，就往往感激得热泪纵横。”
抄一段网上的资料，《红帆》的故事梗概：
身世坎坷的小阿索莉送玩具进城，在树林里不慎丢失了一只系着红帆的小赛艇。小小红帆在林中小溪里随风漂走，她一直追到入海口，发现一位自称是“头号魔法师”的人，他预言，当她长大成人时，会有一位王子乘一艘扬着红帆的海船来把她接走。从此，阿索莉饱受创伤的心里燃起了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希望，对预言中的红帆深信不疑，并时常来到海边，在晨曦中期盼梦幻的红帆向她驶来。
船长格莱在一个偶然的时机，驾驶着自己的“秘密号”来到一处海岸高坡的树林，发现了沉睡中的阿索莉。格莱得知一切后，悄悄作出了来自上天启示的决定。他亲自购买了两千米昂贵的红绸，将“秘密号”装饰一新，他升起红帆，奏响音乐，起航了。幻想变成了现实，阿索莉终于望见了奇妙的圣境：渐渐驶近的红帆船头，站立着为她创造了这一奇迹的王子……
单看梗概，也许只能看到一个灰姑娘的俄罗斯版本：少女的美丽幻想，凭着偶然的机遇得以实现……在阿索莉与灰姑娘，红帆与水晶鞋，旅行家埃格里、格莱船长与仙女、王子……之间，似乎存在相当程度上的对应关系。
但在通读了全文之后，我才真正懂得，这幻想的红帆和真实的红帆背后，是从遥远的天际，从朝霞笼罩的海面，从光明灿烂的国度……徐徐吹来的和顺的风，是对幸福未来的热烈憧憬和梦想，是用自己的双手为爱人创造奇迹的炽烈燃烧的爱！也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称得上“是一首肯定人类精神力量的诗篇。犹如被朝阳照亮一样，它渗透着对生活、对心灵上的青春的爱和对人在追求幸福的激情之中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的信心。”
在《红帆》中如果只看到一些童话的幻想，而忽视其中所揭示的真实而残酷的世间，那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人心的隔阂与冷漠、人性的奸诈、凶险与恶行，泥塘里的庸俗对仰望星空者的嘲讽与贬斥……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灾难与苦痛……等等，那就是极其片面而简单的，是一种买椟还珠式的愚蠢。
村子里的人们，对于阿索莉的父亲——生性孤僻而阴郁的鳏居水手隆格连怀着莫名的误解与敌视，原本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也由于当地粗暴的宗法观念，在家长们的灌输与训斥之下，将这种敌意加之于幼小的阿索莉，排斥她甚至是无端欺辱她。身心饱受创痛的阿索莉不解地询问父亲：
“你说，人家为什么不爱咱们呢？”“咳，阿索莉，”隆格连说，“难道他们善于爱吗？要善于爱，可他们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什么叫‘善于’呢？”“唔，就是这样！”他说着抱起孩子，使劲吻了吻她的眼睛，使得那双忧伤的眼睛柔顺而满意地眯缝了起来。
当自称是“头号魔法师”的旅行家埃格里，对着从山林小溪中漂流而至的以红绸为帆的模型小船，以及追随着小船而来的犹如刚从童话世界里跑出来的天真纯洁的小姑娘阿索莉，大发感慨：“我以格林兄弟、伊索和安徒生的名义发誓，这太不寻常了！”女孩身上那“一种对美的事物和幸福生活不由自主的期待”深深吸引了他，因为他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歌谣、传说、神话以及民间故事的搜集者，在村子里听到的“净是夸耀诈骗行为和有关那些狡猾的农夫和士兵们的，这些既短而又非常难听的四行诗，就像没洗过的脚一样龌龊，像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那样粗鲁……”因此，他发出了诗人一般的美好预言：
在卡佩尔纳村将会发生一桩的人好久都忘不了的神话般的盛事。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阿索莉。一天早晨，在远远的海上突然有一面红帆在阳光下闪耀，一艘白船扬起巨大的、光焰四射的红色帆篷乘风破浪径直向你驶来……那艘船在美妙的乐声中巍巍壮观地驶近岸边；一艘装饰着地毯、鲜花和金色饰物的富丽堂皇的快艇从海船旁边驶将过来。……于是你就会看见一位英俊的王子，站在那儿向你伸出双手。‘你好，阿索莉。’他说，‘我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梦见了你，所以就来到这里，为的是把你带往我的王国里去，你将永远和我一起住在一个玫瑰深谷里，而且会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我们会生活得十分和睦和快乐，你的心永远都不会懂得什么是悲伤和眼泪。’他把你安置在小艇里带上海船。你将和他去到一个光辉灿烂的国度，那儿太阳冉冉升起，繁星自天上落下，为的是祝贺你的到来。”
这样美丽动人而虚无缥缈的幻想，自然遭到了村子里的乞丐、渔夫和他们的妻子、孩子的无情讥讽与嘲笑。连最“善于爱”她的父亲，一边安慰她说“会来的，你会有红帆的”， 一边心想：
“长大了就会忘掉，现在用不着把你这件玩具夺去。将来你会看到许多肮脏而又凶恶的帆篷，而不是鲜红的风帆；这些帆篷远远看来洁白、美丽，可在近处一看，破破烂烂，让人恶心。一位过路人跟我女儿开了个玩笑。那有什么？！好心好意！没什么，只是个玩笑罢了！”
初读时，我倒是非常赞同隆格连作为父亲所想的这些话，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真实，真实的生活。说不清是第几次再读的时候，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很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之所以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找到那些只有在童话和艺术世界里才生动鲜明的美好迹象，根源就在于：要么是我们不善于幻想，要么就是不善于爱。
在《红帆》中，给小女孩阿索莉带来美丽幻想的旅行家埃格里无疑是最善于幻想的，而隆格连作为父亲，当然是最善于爱他的女儿的。而格莱船长则将两者完满地结合在一起，用满腔的爱意和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奇迹，将浪漫幻想一一付诸实施，并将带给阿索莉美好幸福的未来。
回头再看《金蔷薇》，在“早已想就的一本书”这一章，“亚历山大·格林”一节，结尾处赫然有这样的句子：“格林的作品几乎全是为幻想而辩护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感谢格林。大家知道，我们所努力争取的未来是由不可战胜的人类特质——善于幻想、善于爱——产生的。”
原来，帕乌斯托夫斯基早已把解读《红帆》的关键词和主题词“善于幻想、善于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并且将其推举到“人类不可战胜的特质”以及产生“我们所努力争取的未来”之高度。我起初的困惑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我在尚未通读《红帆》的时候，对此视而不见罢了。正如格莱船长在对属下的船员解释自己以红帆装饰海船的时候所说的：“和大多数人一样，您在听取所有简单的真理时，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人情世故的玻璃，不管真理的声音多么响亮，您都听不见。我现在所做的事，历来都被当作一种美好但又不切实际的古老观念，然而实际上它就像到郊外散步那样既切合实际，又可能实现。”
很自然地，我想到了帕乌斯托夫斯基自传体长篇小说《一生的故事》中的一句话：“每个心灵中都有一根弦。它一定会响应美好事物的、哪怕是极其微弱的召唤。”也许，我们的那根心弦，早已被人情世故、人世苦难的灰尘所覆盖、积压、锈蚀，变得日益迟钝、麻木、沉重，因而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敏锐响应。
孩子的心灵自然是纯洁的。正如他们幼嫩的肺叶一样，尚未被充满灰尘的恶浊空气所侵袭和污染，还是近乎透明的粉红色，天真地一翕一张，对外界的一切陌生气息都不曾拒绝和防范。善于幻想，正是他们的特质。
而这一点，在阿索莉身上，体现得尤其强烈和突出。格林用满怀着深情、欣赏和怜爱的笔意这样写道：
趁她在做针线的工夫，让我们就近地看看她吧——看看她的内心。她身上有两位姑娘，两个不甚谐调而又美妙异常地融合在一起的阿索莉：一个是水手和手工艺人的女儿，做玩具的女工；另一个则是一首活生生的诗篇，这诗篇音律和谐，形象奇丽，充满了排比对衬的奥妙，宇字句句都是那样相得益彰，辉映成趣。她对生活的认识只限于她所经验过的范围，但是她却能从一般现象中看到它所反映出的另一层意义，……可以见到超出于事物本身的东西。……她善于读书，也喜欢读书，但是她读起书来，正如对待生活一样，其着重点是那些字里行间的含意。她凭借着她那特有的灵感，每每会有大量精深细微的发现。这些发现虽然很难形之于笔墨，但是却像纯洁与温暖那样重要。有时，……她觉得，她在周围看到的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平庸而繁杂的不解之谜。这时她往往会在夜间怀着激动而胆怯的心情跑到海边，去等待黎明的到来，在那儿，在熹微的晨光中，她非常认真地用目光搜寻那艘张着红帆的海船。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们很难像她那样投入神话境界……
即使是用最世俗的眼光来看，也得承认，沉浸在这一美妙幻想境界中的小女孩的确是幸福的、欢乐的。她的内心时常听到来自遥远天际的召唤，使她的身心为之一振，充满了清新、欢悦和快慰。站在耸立海岸的悬崖边上，“一种深刻而不可战胜的信念正在她心头涌起，并发出欢腾的喧嚣。她的这一信念心驰神往地向着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极目望去，随后又化作岸边激浪的低声喧哗飞回断崖，并为自己这番畅想遐思的纯洁感到自豪。”
她用一双永远属于孩子的眼睛，热烈而长久地期待着发生在那遥远天际的奇异迹象。“在那儿，在深邃的大海的海底，她看见一座水下山丘，山丘上长着一丛蔓生植物，它的绿叶像水流似的从丘顶漂向水面，长长的茎蔓缀满圆圆的叶片；叶腋间开着朵朵瑰丽的奇葩。最上端的叶片浮出水面，酷似翠玉一样闪闪发亮。”而常人在那里所见到的，无非只是一片荡漾的绿水与粼粼波光。
阿索莉看见，从这丛水生植物里升起一艘海船，它浮出水面之后恰恰停在朝霞的正中，远远望去像云彩那样清晰。它犹如葡萄美酒，犹如玫瑰、热血、绛唇，犹如红色的天鹅绒和赤色的火焰，散布着欢悦，径直向阿索莉驶来。白色浪花在船底龙骨的猛烈冲击下好像鸟翼似的呼扇扇地颤动着……
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禁不住内心的激动与陶醉，眼前的电脑屏幕也变得模糊起来，我的心随之进入了那个美妙的幻境……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安徒生童话里的诸多场景：
“这儿苹果树正开着花；紫丁香在散发着香气，它又长又绿的枝条垂到弯弯曲曲的溪流上。啊，这儿美丽极了，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最后他们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在我们这里照得光耀多了，天似乎也是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生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树林里处处悬挂着柠檬和橙子。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香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跟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儿一块儿嬉戏。可是燕子越飞越远，而风景也越来越美丽。在一个碧蓝色的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大理石砌成的、古代的宫殿。葡萄藤围着许多高大的圆柱丛生着……”
“当他说话的时候，有一阵香气在徐徐地散发开来，好像有几百朵玫瑰花正在开放，因为柴火堆上的每根木头已经生出了根，冒出了枝子——现在竖在这儿的是一道香气扑鼻的篱笆，又高又大，长满了红色的玫瑰。在这上面，一朵又白又亮的鲜花，射出光辉，像一颗星星。国王摘下这朵花，把它插在艾丽莎的胸前。她苏醒过来，心中有一种和平与幸福的感觉。”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大群美丽的花儿跳着舞走进来。小意达想不出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一定是国王宫殿里的那些花儿。最先进来的是两朵鲜艳的玫瑰花。它们都戴着一顶金皇冠——原来它们就是花王和花后啦。随后就跟进来了一群美丽的紫罗兰花和荷兰石竹花。它们向各方面致敬。它们还带来了一个乐队。大朵的罂粟花和牡丹花使劲地吹着豆荚，把脸都吹红了。蓝色的风信子和小小的白色雪形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好像它们身上戴有铃似的。这音乐真有些滑稽！不一会儿，许多别的花儿也来了，它们一起跳着舞。蓝色的堇菜花、粉红的樱草花、雏菊花、铃兰花都来了。这些花儿互相接着吻。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
……
这些场景都极其相似，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在我看来，安徒生首先应该是个诗人，然后才是童话作家。两百多年来，他的童话一直享有世界声誉，与其中蕴涵的美丽幻想和浓郁诗情是密不可分的。亚历山大·格林也是这样，他首先是作为一个诗人而存在的，其次才是小说家。帕乌斯托夫斯基也是如此，高尔基就曾称他为“诗人”，《苏联文学词典》也将他的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称为长篇史诗。
想到这些，我忽然发现，善于幻想、善于爱，这也是诗歌的特质。在真正的诗歌里，无论是理想还是现实，是彼岸还是此在，是对过往的伤逝还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正义、自由和爱情的讴歌，还是对邪恶、污秽和腐朽的鞭笞，都蕴涵着幻想，蕴涵着爱。好的诗歌，之所以具有这种让人一见即难以忘怀的美，也正是闪耀着幻想和爱所发出的熠熠光辉。
在《一生的故事》第二部“动荡不安的青年时期”中，我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对于我来说，诗也像面包、工厂里的工作、像太阳和空气一样，完全是现实的东西。诗迫使我生活在经常的紧张状态，生活在出乎意外和形形色色的不同世界里。犹如泡沫飞溅的急流带着一根从树上脱落下来的树枝，诗带着我到处漂流。我不能抗拒它。
我是透过晶莹透明的诗看到周围的一切的。起初我好象觉得，这周围的一切有时是由于接触到诗才获得了它们本来并没有的内容，才有了更加明亮的光辉。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知道，诗，这就是充分表达出来的生活，是揭示出世界上最深奥的秘密，而我们懒惰的目光却看不到这样的深度。
我愿意不厌其烦地再三指出，我在阅读帕乌斯托夫斯基作品的过程中，不知多少次体验到，《金蔷薇》“夜行的驿车”中所写到的安徒生给林务官的小女儿在林间草地上到处放置了小礼物，当这个小女孩在每一个菌子下都能找到这些意外的小玩意儿时，“眼睛里闪着该是多大的喜悦啊”。几乎所有在阅读中产生的疑虑，我都可以在某次不经意的阅读中得到完满的解答，而每一次这样的阅读领悟，都让我产生如这个小女孩在林间寻到“宝物”那样的巨大喜悦。
这几段话告诉我，诗并非是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的海市蜃楼，而是非常现实的东西，能够深刻揭示生活的奥秘和真谛，并且是构成人类光明美好未来的重要基础，“而我们懒惰的目光却看不到这样的深度。”
也正是因此，我们才需要童话、诗歌和小说，需要安徒生、亚历山大·格林和帕乌斯托夫斯基以及一切善于幻想、善于爱的艺术家。
即使是享誉世界的安徒生，一百多年来也不断因作品中的“幻想浪漫主义”而遭人批评，亚历山大·格林也被认为“是一个惊险小说作家——这种人固然是描写情节的大师，但他的作品却没有什么社会意义。”“格林的幻想是脱离生活的，是一种离奇古怪和毫无意义的智力游戏。”
站在亚历山大·格林的墓前，帕乌斯托夫斯基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是在这样来为这位遭人误解的前辈作家进行辩护的：
是的，我们需要幻想者。该是改变对这个词汇的可笑态度的时候了。有很多人至今仍然不会幻想，可能，这也是他们无论怎样都不能适应时代的原因。
如果剥夺人类幻想的天赋，那么，一个强有力的源泉将会消失殆尽，而这种源泉能够产生文化、艺术、科学，以及为美好的未来而斗争的愿望。但是，幻想又不能脱离现实。它们应该预示未来，并且使我们感觉到我们已经生活在未来，我们已经变了样。 ……
不仅孩子们需要童话，成年人也需要。童话唤起激动——一种高尚的人类激情的源泉。童话使我们难以平静，它展示给我们永远新鲜的、闪耀着光芒的远方和别样的生活，它使我们不安，使我们狂热地向往那样的生活。这就是它的价值，这也是格林小说中有时难以言表，但又清晰而强烈的魁力的价值所在。
“当我看到格林的传记，并且知道了他那背叛者和焦灼的流浪者的沉重得惊人的生活时，我感到惊奇了。不知道这个孤僻的、受过各种苦难鞭笞的人，怎么能经过难堪的生涯仍然保持了强大而纯洁的想象的伟大才能，保存了对人类的信心和羞涩的微笑。”
是的，在经历过苦难的鞭笞、沉重难堪的人生之后，如何还能保持这种纯洁的想象、对人类的信心和羞涩的微笑呢？在此文中，作者语焉不详，除了表示惊奇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
而在《金蔷薇》的姊妹篇——《面向秋野》一书中，有一篇篇幅更长、更加详细的论述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格林的文章：《亚历山大·格林的一生》。开篇也是这样说的：
“格林经历了坎坷的一生。他生活中的一切，仿佛是为了把他变成一个罪犯或恶人而故意安排的。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性格忧郁的人何以能够出污泥而不染，尽管经历了令人痛苦的一生，却始终保持着巨大的想象才能、纯洁的感情和腼腆的微笑。”
文章接下来写道：
“旧俄罗斯对待格林是残酷的——它从小就剥夺了他对现实生活的爱。环境是可怕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
“俄罗斯生活给他限定的范围是庸俗的维亚特卡、肮脏的技工学校、穷人住的小店、力不胜任的劳动、监狱和经常性的饥饿。”
“格林活下来了，但他对现实生活一辈子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他时刻试图脱离它，宁愿把全副精神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梦中，而不愿每天‘靠卑鄙无耻的东西和乱七八糟的废物度日’。”
格林对现实生活抗拒和逃避的方式是创作。“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乐观、勇敢的人的世界和一个芳草萋萋、阳光灿烂的美好的国土，这片国土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
格林相信，在现实生活“灰色的地平线以外的地方却闪耀着许多由阳光、海风和花草组成的国度。那儿住着许多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人——淘金者、猎人、画家、快活的流浪汉、忘我的妇女，她们像孩子一样愉快而温柔，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海员。”
“格林相信在大洋中的海岛上有许多这样百花盛开、人声鼎沸的国家；没有这种信念，他的生活就会过于沉重，有时甚至难以忍受。”
哦，原来如此。但这样的答案并未使我感到轻松。接近半生的阅历和理智告诉我，对现实的抗拒和逃避，无论以任何方式，都是病态的，也是徒劳的。现实环境如同包围住自己的空气一样，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是须臾难离的。
直面灰暗的现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改变这种现实（哪怕是在个人影响范围内稍微改善一点点）更需要超常的力量。而这种勇气和力量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都是极其匮乏的，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做“沉默的大多数”，逆来顺受，信天由命，乃至麻木不仁：对自身苦难的漠视和对他人苦难的隔膜。
很遗憾，我至今尚未读到格林的作品。但我猜测，格林一定是依靠着他自己对光明和温暖地带的幻想以及信念，在恶浊的现实中挣扎和喘息的。他将对现实的绝望化做对遥远的海上国度的臆造，将心中的天国搬到了纸上，这实际上也是他对未来社会公平与正义、劳动与欢乐的希望的赞歌。
从我所了解的有限资料来看，《红帆》应该是格林最著名的小说（前苏联曾经在1961年将其改编为电影以及芭蕾舞剧）。帕乌斯托夫斯基评价说：“《红帆》是一首肯定人类精神力量的诗篇。犹如被朝阳照亮一样，它渗透着对生活、对心灵上的青春的爱和对人在追求幸福的激情之中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的信心。”网上资料显示，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格拉宁曾经写道：“当岁月蒙上尘埃并失去光辉的时候，我拿起亚·格林的作品，翻开它的任何一页，春天立刻破窗而入，一切又都变得明亮光彩，一切又像童年时代那样神秘莫测和令人激动。”
就是这样一部充满着关于“惊人事件”和快乐幻想的小说，作者构思和写作时，竟然是在革命、战乱和饥荒的1920年，“这是一个老是排队、定量配给粮食、点煤油灯、啃又干又硬的面包皮、住结了冰的房子的时代”，在冰封雪冻的彼得堡，在刚刚患过一场可怕的斑疹伤寒、出院后几乎成为残废的情况下，“他无家可归，身体衰弱，饥肠辘辘，头晕目眩，整天整天地在花岗石筑成的城市里溜达，寻找食物和温暖。”“死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的生命犹如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紧握着的火柴梗，几乎每一个瞬间都会熄灭。
这个时候，格林的救星出现了。他就是马克西姆·高尔基。
“他得知格林的困难之后，为他做好了一切安排。根据高尔基的请求，给格林配给一份当时难得有的学者口粮，在莫依卡的‘艺术之家’分了一间房子，——又温暖，又明亮，还有床铺和桌子。受尽折磨的格林特别珍惜这张桌子，因为有了桌子他就可以写作了。此外，高尔基还给格林安排了工作。”
“由于高尔基的帮助，格林从一种绝望和濒死的状态中恢复了生机。每天夜里，尚未康复的格林一想起自己的困苦生活和高尔基的帮助，就往往感激得热泪纵横。”
抄一段网上的资料，《红帆》的故事梗概：
身世坎坷的小阿索莉送玩具进城，在树林里不慎丢失了一只系着红帆的小赛艇。小小红帆在林中小溪里随风漂走，她一直追到入海口，发现一位自称是“头号魔法师”的人，他预言，当她长大成人时，会有一位王子乘一艘扬着红帆的海船来把她接走。从此，阿索莉饱受创伤的心里燃起了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希望，对预言中的红帆深信不疑，并时常来到海边，在晨曦中期盼梦幻的红帆向她驶来。
船长格莱在一个偶然的时机，驾驶着自己的“秘密号”来到一处海岸高坡的树林，发现了沉睡中的阿索莉。格莱得知一切后，悄悄作出了来自上天启示的决定。他亲自购买了两千米昂贵的红绸，将“秘密号”装饰一新，他升起红帆，奏响音乐，起航了。幻想变成了现实，阿索莉终于望见了奇妙的圣境：渐渐驶近的红帆船头，站立着为她创造了这一奇迹的王子……
单看梗概，也许只能看到一个灰姑娘的俄罗斯版本：少女的美丽幻想，凭着偶然的机遇得以实现……在阿索莉与灰姑娘，红帆与水晶鞋，旅行家埃格里、格莱船长与仙女、王子……之间，似乎存在相当程度上的对应关系。
但在通读了全文之后，我才真正懂得，这幻想的红帆和真实的红帆背后，是从遥远的天际，从朝霞笼罩的海面，从光明灿烂的国度……徐徐吹来的和顺的风，是对幸福未来的热烈憧憬和梦想，是用自己的双手为爱人创造奇迹的炽烈燃烧的爱！也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称得上“是一首肯定人类精神力量的诗篇。犹如被朝阳照亮一样，它渗透着对生活、对心灵上的青春的爱和对人在追求幸福的激情之中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的信心。”
在《红帆》中如果只看到一些童话的幻想，而忽视其中所揭示的真实而残酷的世间，那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人心的隔阂与冷漠、人性的奸诈、凶险与恶行，泥塘里的庸俗对仰望星空者的嘲讽与贬斥……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灾难与苦痛……等等，那就是极其片面而简单的，是一种买椟还珠式的愚蠢。
村子里的人们，对于阿索莉的父亲——生性孤僻而阴郁的鳏居水手隆格连怀着莫名的误解与敌视，原本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也由于当地粗暴的宗法观念，在家长们的灌输与训斥之下，将这种敌意加之于幼小的阿索莉，排斥她甚至是无端欺辱她。身心饱受创痛的阿索莉不解地询问父亲：
“你说，人家为什么不爱咱们呢？”“咳，阿索莉，”隆格连说，“难道他们善于爱吗？要善于爱，可他们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什么叫‘善于’呢？”“唔，就是这样！”他说着抱起孩子，使劲吻了吻她的眼睛，使得那双忧伤的眼睛柔顺而满意地眯缝了起来。
当自称是“头号魔法师”的旅行家埃格里，对着从山林小溪中漂流而至的以红绸为帆的模型小船，以及追随着小船而来的犹如刚从童话世界里跑出来的天真纯洁的小姑娘阿索莉，大发感慨：“我以格林兄弟、伊索和安徒生的名义发誓，这太不寻常了！”女孩身上那“一种对美的事物和幸福生活不由自主的期待”深深吸引了他，因为他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歌谣、传说、神话以及民间故事的搜集者，在村子里听到的“净是夸耀诈骗行为和有关那些狡猾的农夫和士兵们的，这些既短而又非常难听的四行诗，就像没洗过的脚一样龌龊，像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那样粗鲁……”因此，他发出了诗人一般的美好预言：
在卡佩尔纳村将会发生一桩的人好久都忘不了的神话般的盛事。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阿索莉。一天早晨，在远远的海上突然有一面红帆在阳光下闪耀，一艘白船扬起巨大的、光焰四射的红色帆篷乘风破浪径直向你驶来……那艘船在美妙的乐声中巍巍壮观地驶近岸边；一艘装饰着地毯、鲜花和金色饰物的富丽堂皇的快艇从海船旁边驶将过来。……于是你就会看见一位英俊的王子，站在那儿向你伸出双手。‘你好，阿索莉。’他说，‘我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梦见了你，所以就来到这里，为的是把你带往我的王国里去，你将永远和我一起住在一个玫瑰深谷里，而且会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我们会生活得十分和睦和快乐，你的心永远都不会懂得什么是悲伤和眼泪。’他把你安置在小艇里带上海船。你将和他去到一个光辉灿烂的国度，那儿太阳冉冉升起，繁星自天上落下，为的是祝贺你的到来。”
这样美丽动人而虚无缥缈的幻想，自然遭到了村子里的乞丐、渔夫和他们的妻子、孩子的无情讥讽与嘲笑。连最“善于爱”她的父亲，一边安慰她说“会来的，你会有红帆的”， 一边心想：
“长大了就会忘掉，现在用不着把你这件玩具夺去。将来你会看到许多肮脏而又凶恶的帆篷，而不是鲜红的风帆；这些帆篷远远看来洁白、美丽，可在近处一看，破破烂烂，让人恶心。一位过路人跟我女儿开了个玩笑。那有什么？！好心好意！没什么，只是个玩笑罢了！”
初读时，我倒是非常赞同隆格连作为父亲所想的这些话，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真实，真实的生活。说不清是第几次再读的时候，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很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之所以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找到那些只有在童话和艺术世界里才生动鲜明的美好迹象，根源就在于：要么是我们不善于幻想，要么就是不善于爱。
在《红帆》中，给小女孩阿索莉带来美丽幻想的旅行家埃格里无疑是最善于幻想的，而隆格连作为父亲，当然是最善于爱他的女儿的。而格莱船长则将两者完满地结合在一起，用满腔的爱意和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奇迹，将浪漫幻想一一付诸实施，并将带给阿索莉美好幸福的未来。
回头再看《金蔷薇》，在“早已想就的一本书”这一章，“亚历山大·格林”一节，结尾处赫然有这样的句子：“格林的作品几乎全是为幻想而辩护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感谢格林。大家知道，我们所努力争取的未来是由不可战胜的人类特质——善于幻想、善于爱——产生的。”
原来，帕乌斯托夫斯基早已把解读《红帆》的关键词和主题词“善于幻想、善于爱”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并且将其推举到“人类不可战胜的特质”以及产生“我们所努力争取的未来”之高度。我起初的困惑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我在尚未通读《红帆》的时候，对此视而不见罢了。正如格莱船长在对属下的船员解释自己以红帆装饰海船的时候所说的：“和大多数人一样，您在听取所有简单的真理时，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人情世故的玻璃，不管真理的声音多么响亮，您都听不见。我现在所做的事，历来都被当作一种美好但又不切实际的古老观念，然而实际上它就像到郊外散步那样既切合实际，又可能实现。”
很自然地，我想到了帕乌斯托夫斯基自传体长篇小说《一生的故事》中的一句话：“每个心灵中都有一根弦。它一定会响应美好事物的、哪怕是极其微弱的召唤。”也许，我们的那根心弦，早已被人情世故、人世苦难的灰尘所覆盖、积压、锈蚀，变得日益迟钝、麻木、沉重，因而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敏锐响应。
孩子的心灵自然是纯洁的。正如他们幼嫩的肺叶一样，尚未被充满灰尘的恶浊空气所侵袭和污染，还是近乎透明的粉红色，天真地一翕一张，对外界的一切陌生气息都不曾拒绝和防范。善于幻想，正是他们的特质。
而这一点，在阿索莉身上，体现得尤其强烈和突出。格林用满怀着深情、欣赏和怜爱的笔意这样写道：
趁她在做针线的工夫，让我们就近地看看她吧——看看她的内心。她身上有两位姑娘，两个不甚谐调而又美妙异常地融合在一起的阿索莉：一个是水手和手工艺人的女儿，做玩具的女工；另一个则是一首活生生的诗篇，这诗篇音律和谐，形象奇丽，充满了排比对衬的奥妙，宇字句句都是那样相得益彰，辉映成趣。她对生活的认识只限于她所经验过的范围，但是她却能从一般现象中看到它所反映出的另一层意义，……可以见到超出于事物本身的东西。……她善于读书，也喜欢读书，但是她读起书来，正如对待生活一样，其着重点是那些字里行间的含意。她凭借着她那特有的灵感，每每会有大量精深细微的发现。这些发现虽然很难形之于笔墨，但是却像纯洁与温暖那样重要。有时，……她觉得，她在周围看到的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平庸而繁杂的不解之谜。这时她往往会在夜间怀着激动而胆怯的心情跑到海边，去等待黎明的到来，在那儿，在熹微的晨光中，她非常认真地用目光搜寻那艘张着红帆的海船。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们很难像她那样投入神话境界……
即使是用最世俗的眼光来看，也得承认，沉浸在这一美妙幻想境界中的小女孩的确是幸福的、欢乐的。她的内心时常听到来自遥远天际的召唤，使她的身心为之一振，充满了清新、欢悦和快慰。站在耸立海岸的悬崖边上，“一种深刻而不可战胜的信念正在她心头涌起，并发出欢腾的喧嚣。她的这一信念心驰神往地向着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极目望去，随后又化作岸边激浪的低声喧哗飞回断崖，并为自己这番畅想遐思的纯洁感到自豪。”
她用一双永远属于孩子的眼睛，热烈而长久地期待着发生在那遥远天际的奇异迹象。“在那儿，在深邃的大海的海底，她看见一座水下山丘，山丘上长着一丛蔓生植物，它的绿叶像水流似的从丘顶漂向水面，长长的茎蔓缀满圆圆的叶片；叶腋间开着朵朵瑰丽的奇葩。最上端的叶片浮出水面，酷似翠玉一样闪闪发亮。”而常人在那里所见到的，无非只是一片荡漾的绿水与粼粼波光。
阿索莉看见，从这丛水生植物里升起一艘海船，它浮出水面之后恰恰停在朝霞的正中，远远望去像云彩那样清晰。它犹如葡萄美酒，犹如玫瑰、热血、绛唇，犹如红色的天鹅绒和赤色的火焰，散布着欢悦，径直向阿索莉驶来。白色浪花在船底龙骨的猛烈冲击下好像鸟翼似的呼扇扇地颤动着……
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禁不住内心的激动与陶醉，眼前的电脑屏幕也变得模糊起来，我的心随之进入了那个美妙的幻境……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安徒生童话里的诸多场景：
“这儿苹果树正开着花；紫丁香在散发着香气，它又长又绿的枝条垂到弯弯曲曲的溪流上。啊，这儿美丽极了，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最后他们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在我们这里照得光耀多了，天似乎也是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生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树林里处处悬挂着柠檬和橙子。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香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跟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儿一块儿嬉戏。可是燕子越飞越远，而风景也越来越美丽。在一个碧蓝色的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大理石砌成的、古代的宫殿。葡萄藤围着许多高大的圆柱丛生着……”
“当他说话的时候，有一阵香气在徐徐地散发开来，好像有几百朵玫瑰花正在开放，因为柴火堆上的每根木头已经生出了根，冒出了枝子——现在竖在这儿的是一道香气扑鼻的篱笆，又高又大，长满了红色的玫瑰。在这上面，一朵又白又亮的鲜花，射出光辉，像一颗星星。国王摘下这朵花，把它插在艾丽莎的胸前。她苏醒过来，心中有一种和平与幸福的感觉。”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大群美丽的花儿跳着舞走进来。小意达想不出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一定是国王宫殿里的那些花儿。最先进来的是两朵鲜艳的玫瑰花。它们都戴着一顶金皇冠——原来它们就是花王和花后啦。随后就跟进来了一群美丽的紫罗兰花和荷兰石竹花。它们向各方面致敬。它们还带来了一个乐队。大朵的罂粟花和牡丹花使劲地吹着豆荚，把脸都吹红了。蓝色的风信子和小小的白色雪形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好像它们身上戴有铃似的。这音乐真有些滑稽！不一会儿，许多别的花儿也来了，它们一起跳着舞。蓝色的堇菜花、粉红的樱草花、雏菊花、铃兰花都来了。这些花儿互相接着吻。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
……
这些场景都极其相似，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在我看来，安徒生首先应该是个诗人，然后才是童话作家。两百多年来，他的童话一直享有世界声誉，与其中蕴涵的美丽幻想和浓郁诗情是密不可分的。亚历山大·格林也是这样，他首先是作为一个诗人而存在的，其次才是小说家。帕乌斯托夫斯基也是如此，高尔基就曾称他为“诗人”，《苏联文学词典》也将他的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称为长篇史诗。
想到这些，我忽然发现，善于幻想、善于爱，这也是诗歌的特质。在真正的诗歌里，无论是理想还是现实，是彼岸还是此在，是对过往的伤逝还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正义、自由和爱情的讴歌，还是对邪恶、污秽和腐朽的鞭笞，都蕴涵着幻想，蕴涵着爱。好的诗歌，之所以具有这种让人一见即难以忘怀的美，也正是闪耀着幻想和爱所发出的熠熠光辉。
在《一生的故事》第二部“动荡不安的青年时期”中，我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对于我来说，诗也像面包、工厂里的工作、像太阳和空气一样，完全是现实的东西。诗迫使我生活在经常的紧张状态，生活在出乎意外和形形色色的不同世界里。犹如泡沫飞溅的急流带着一根从树上脱落下来的树枝，诗带着我到处漂流。我不能抗拒它。
我是透过晶莹透明的诗看到周围的一切的。起初我好象觉得，这周围的一切有时是由于接触到诗才获得了它们本来并没有的内容，才有了更加明亮的光辉。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知道，诗，这就是充分表达出来的生活，是揭示出世界上最深奥的秘密，而我们懒惰的目光却看不到这样的深度。
我愿意不厌其烦地再三指出，我在阅读帕乌斯托夫斯基作品的过程中，不知多少次体验到，《金蔷薇》“夜行的驿车”中所写到的安徒生给林务官的小女儿在林间草地上到处放置了小礼物，当这个小女孩在每一个菌子下都能找到这些意外的小玩意儿时，“眼睛里闪着该是多大的喜悦啊”。几乎所有在阅读中产生的疑虑，我都可以在某次不经意的阅读中得到完满的解答，而每一次这样的阅读领悟，都让我产生如这个小女孩在林间寻到“宝物”那样的巨大喜悦。
这几段话告诉我，诗并非是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的海市蜃楼，而是非常现实的东西，能够深刻揭示生活的奥秘和真谛，并且是构成人类光明美好未来的重要基础，“而我们懒惰的目光却看不到这样的深度。”
也正是因此，我们才需要童话、诗歌和小说，需要安徒生、亚历山大·格林和帕乌斯托夫斯基以及一切善于幻想、善于爱的艺术家。
即使是享誉世界的安徒生，一百多年来也不断因作品中的“幻想浪漫主义”而遭人批评，亚历山大·格林也被认为“是一个惊险小说作家——这种人固然是描写情节的大师，但他的作品却没有什么社会意义。”“格林的幻想是脱离生活的，是一种离奇古怪和毫无意义的智力游戏。”
站在亚历山大·格林的墓前，帕乌斯托夫斯基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是在这样来为这位遭人误解的前辈作家进行辩护的：
是的，我们需要幻想者。该是改变对这个词汇的可笑态度的时候了。有很多人至今仍然不会幻想，可能，这也是他们无论怎样都不能适应时代的原因。
如果剥夺人类幻想的天赋，那么，一个强有力的源泉将会消失殆尽，而这种源泉能够产生文化、艺术、科学，以及为美好的未来而斗争的愿望。但是，幻想又不能脱离现实。它们应该预示未来，并且使我们感觉到我们已经生活在未来，我们已经变了样。 ……
不仅孩子们需要童话，成年人也需要。童话唤起激动——一种高尚的人类激情的源泉。童话使我们难以平静，它展示给我们永远新鲜的、闪耀着光芒的远方和别样的生活，它使我们不安，使我们狂热地向往那样的生活。这就是它的价值，这也是格林小说中有时难以言表，但又清晰而强烈的魁力的价值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