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表现的艺术

Hightower的过去，一片朦胧......
当外祖父在那场让南方人既骄傲又屈辱的战争中铁马冰河夜袭北方佬时，他光荣地死在了战场上，也带走了多年以后不知生活为何物的海托华（Hightower）。当他千方百计手捧圣经来到他的教区，望着嗷嗷待哺的教民，心里想到的却只是昔日的荣光。他登上讲坛布道时随口而出的是外祖父那些掩藏在平凡和屈辱之下的胜绩，夜夜梦见的也是生活中从来不曾真实有过的战马和武器。他完全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这本不该是他——一个未曾经历过内战的牧师所应表现出的颓迹，但就是那埋在土地中的祖先的诅咒，那些白的和黑的，诺亚对含的诅咒，含的后代对世世代代奴役他们的人的诅咒，让海托华真正成为了Hightower，远远沉寂于生活的高塔之上。
他的妻子弃他而去成了孟菲斯旅馆里的游魂，他的教民不堪其辱将他变相地赶出了教堂。他们用武力威胁他，赶他走。在凄风苦雨的夜里，他被一群强盗打得不省人事。可是，他却死活不愿离开那里，因为他曾处心积虑地争取来的教区，正是多年以前外祖父夜袭北方佬的地方。他死死地守护着祖辈的梦想和荣光，独自生活犹如孤魂野鬼。
他就这样生活了多年，直到一位叫Christmas的黑人闯进了他的生活。当乔被捉进监狱，他的外祖母和拜伦邦奇来乞求海托华，让他伪装承认在乔杀死伯顿小姐的那天夜晚乔和他呆在一起。海托华严肃地拒绝了他们。然后在乔逃进那栋尘封已久的老宅，就要成为狂怒的刀下鬼魂时，海托华几乎是哭着承认：“上帝啊，那天晚上他和我在一起，我对天起誓......”然而，海托华的醒悟并没能挽救乔，那扭曲在两个民族之间几千年的历史纠纷和诅咒中的可怜的受惊的野兽，那停留在五岁的惊惶的孤儿，那整整三十年都急于洗白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才敢于正视自己的受难者，最终还是死在了优胜方的喧嚣和偏见中。
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理解海托华为什么会拒绝乔的外祖母和邦奇的请求，我以为是海托华仍困在自己历史的壁垒里，还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还不懂得作为牧师的责任。后来，在一篇评论中，我才明白原来蓝仁哲的翻译版本是阉割版，减去了其中重要的情节。原著中，当押送乔的人追捕乔到海托华的老宅听到海托华说的话时，他愤怒地说：“难道这个镇子的每个人都曾为这个黑人脱下裤子？”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海托华承认谋杀当夜与乔待在一起有同性恋的意思，这将会完全毁了海托华的名誉。然而，当乔就要死在老宅里时，老人终于明白过来，想起自己几十年高塔上的生活，竟然完全背离了生活本身，直到最后，他才学会了去爱别人，去真正地生活。直到有人将死在他的教区，他才想起自己作为牧师的职责。
然后他颓废地坐在躺椅旁，心里想着：“如果我曾真实地生活，我会说，生活啊生活”就像另一个悲剧中昆丁在自杀前想起他的母亲“如果我曾有过母亲，我会说，母亲啊母亲”。值得庆幸的是，海托华明白了过来，就像乔终于明白不能沉溺在黑白的泥淖中而应真实地面对生活一样。虽然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但是好歹它们来了，这似乎就是希望吧，付出了众多的等待之后，这微弱的希望终于出现了。

多年以后，当孤独的老上校奇袭政府军时，当邮票般大小的马孔多延续孤独的宿命，当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说出那些坚毅而稀奇古怪的话，马尔克斯将会回想起福克纳带给他无限的影响。
从《枯枝败叶》中多角度叙事结构的模仿，到整个马孔多对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克隆，福克纳的影响随处可见。上校那些稀奇古怪的作风和马孔多荒诞不经的传奇，无不充斥着福克纳式的宿命论风格。
正是这种宿命式的悲剧语言，多角度的叙述风格，多线索的构思技巧，字里行间充斥着闪回（flashback）、倒叙、人称、字体等的变化，让我们时常在几句话甚至几个字就可以俯瞰人物的一生。《八月之光》较之《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显得更加丰富成熟，小说的结构也更加传统，应该说是福克纳在经过尝试之后形成的比较成熟的语言结构和风格。
相较于海明威的语言风格，不得不敬佩福克纳所做的创举。海明威通过对话来填充和过渡情节，其语言有时俗不可耐，有时却暧昧不清、略有深意，而其结构亦是相当传统，其想要表达的意图也比较浅显；相较之下，福克纳通过不停地变换视角，随处可见的意识流与传统的叙事语言结合，使得文章包含了极多的象征和隐喻，但其表达的意图或思想却是相当传统的。那便是典型南方作家所关注的问题：种族矛盾、道德堕落、精神缺失等。马尔克斯聪明地学会了福克纳的结构和海明威的语言，然后用外祖母讲故事时的神秘兮兮的口吻向我们描述了一个被孤独了百年的大陆的命运。

幸福的种族家家相同，不幸的种族却各有不同。
当福克纳在其十九部长篇小说中一次又一次地叙述着南方的困境时，他总是忍不住将问题聚焦在种族矛盾和道德堕落上。《喧哗与骚动》中杰生狂怒之下追赶偷钱的外甥女，《去吧，摩西》里艾萨克放弃财产孤苦一生，《八月之光》中乔恍惚一生忙于洗白自己最终谋杀伯顿小姐......这些一方面是历史加在南方白人身上的道德枷锁，一方面又是现实中黑白种族相恨相杀的真实现状。福克纳在叙述中添油加醋地使用宿命论式的语言，让这种种族对立的煎熬更加沉重，然而福克纳在提出这些历史难题之后似乎并没有给出多少解决方案。即使是在相对乐观的《八月之光》中，我们能看到的也无非等待和希望。他所宣扬和坚持的美好的东西大概就是诸如爱、勇敢、忍耐、善良等无形的优秀道德。爱，在我理解，应该是指一种广义的仁爱，就像海托华最后明白了去爱乔一样，是一种跨种族的人文关怀；忍耐是福克纳所一贯重视的美好感情，“endurance”一种忍受并用仁爱去包容的道德，就像迪尔西一样。
在《去吧，摩西》中艾萨克最终放弃了本属于他私人继承的财产，选择孤身终老，逃避了历史加在他身上的巨大负担。福克纳对此的态度显然是不认同的，他认为这样还不够洗清罪孽，艾萨克应该正视历史，勇敢地面对生活，而不是逃避。
然而，南方所遗留的历史问题，不是简单地把责任全部推到那些曾经欺凌过黑人的南方人的后代身上，然后其余的人看着他们的悲剧，承受着过重的负担，然后大家的罪孽就都洗清了。重要的不是历史，而是现在。用福克纳的要求来说，如果白人应该去“爱”黑人，那么黑人也应该“爱”白人，而不是彼此相互诅咒相互忍受，那样是无法解决历史遗留的问题的。就像两个信仰不同的宗教一样，如果都像基督教一样彼此不容，那么即使一方承受再多的苦痛，两者之间的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其结果势必是两者高度分离分化，彼此不容。
但是，让人沮丧的是，这种“爱”太过奢侈。即使是身为牧师的海托华，直到乔快要死了才幡然醒悟，那么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又需要等待多久才能学会这种无凭的爱呢？而文学的力量又是如此的渺小，小到几乎不会对大家的生活产生影响，也许真要多年的等待，这种历史的印记才会慢慢消退。但是，要学会“爱”，绝非经过一次种族灾难就可以获得。这种“爱”，就像菩萨所说的普度众生一样，全算个人修行，有人顿悟之后即懂，有人虔诚拜佛一生亦不可得。
这样一说，关于种族的偏见或许并没有好的解决方案，事实上，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既然肤色不同是天生的，是本质的，而由于这种本质的不同产生偏见也是自然的，是符合自然法则的，那么，已经存在于自然的我们怎么可能在等待多年以后找到一条消除偏见的方案呢？
在短期之内，严重的种族问题是可以通过法律、道德甚至武力来加以减缓的，但是这并不是长期策略，而且从长期看，也根本不存在彻底解决这种本质的偏见的办法。

文学是一门看得见的艺术。
我第一次看《百年孤独》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在想这本稀奇古怪的书到底要说明什么，我能学到什么新的思想。当我看了一百本小说著作之后，我开始反思，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甚至文学本身，到底想说明什么，又能说明什么。无数次我纠结在作者笔下千奇百怪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苦苦挣扎想努力弄明白一些道理，直到我开始广泛地接触艺术，并与之和哲学进行比较，我才一步步脱离泥淖，开始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去看待小说以及文学。
文学作为众多艺术形式中的一种，一直以来都占据了艺术最大的版图，也拥有最多的受众。然而，从本质上来讲，文学是一种表现的艺术，也几乎只是一种表现的艺术。文学、电影、音乐、美术等各种艺术即使存在一定的思想性，这种思想性也是很浅显的，尤其是和哲学作对比的时候。既然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那么，就应该以艺术性为主，尤其是美术、音乐，甚至几乎不存在思想性；而文学、电影等，则可以通过不同的形式创造不同的艺术形象，提出某些问题，表达出某些思考，进而体现出一定的思想性。但是，思想性并不应该成为艺术作品的主体，有时甚至是作者本人亦很难控制其要表达的和已经创造的形象之间的差距，而且作者本人很可能都不明白自己絮絮叨叨想要表达些什么。
在美术中，有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艺术形象。比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这几乎是一种审美，因其细节的精确和整体的美感而著名。还有一类艺术形象，以隐晦难懂著称，诸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但是能给人极其深刻的印象。文学里也是一样，有像《基督山伯爵》一样以曲折的情节而著称的文学形象，也有像《喧哗与骚动》中以班吉疯人诳语般的语言著称的文学形象。这些只是不同的表达方式或形式，就像如今的文学或美术流派一样，并不是决定艺术的最主要因素。
作为一门表现的艺术，如果能表达出作者的想法而又具有艺术性，那么便可以称作是成功的创作，即使艺术形象千差万别，却无优劣之分，就像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样。

道可道，非常道。只要是讲出来的道理，就一定有其错误的地方。道，一旦讲出口，就不再是道。就像张无忌学太极剑一样，只有忘光了才能学会，也只有放弃了文字，才有可能得道。而当放弃了文字，也就不存在文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