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做个赏花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次回苏州家里和母亲闲聊,她总爱说起青春往事,和父亲初遇时少女怀春又遮遮掩掩的片段,与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曾经亲密无间如今杳无音讯的不可言说,往返于山西部队和苏州之间的周折及当时军民鱼水情的难得,等等。母亲文化水平不高,根本不是腹笥丰赡之人,她的言说,碎片而寡淡,可是,当我自己经历了一些人事之后,便多少品出个中况味,倒不是因为这些是如此亲近之人的讲述,而是再平凡的人、再平凡的事,那些人性相通之处,总是会拨动心弦。就如最近读朋友的新作《梅子青时》一般。
我是在平遥回杭州的飞机上读完的,落地时已深更半夜,本来想在机场大巴上迷迷糊糊地休息会,脑海里却全是年轻的刘香梅和同学们在浙南山区的影子。这种感觉很奇妙,其实作者的外婆早已年过九旬,而穿插的回忆像看电影,那些于我心有戚戚焉的片段,不如说是看到了自己。“毕业纪念册上,苏梁舟不但写了赠言,还画了一幅画,一只蓝色的水鸟站在溪中。几十页的册子除了这幅画,还有另一幅,画面上一株红色的花,没有署名,只有两个题字:鲜花。花,就是华。鲜花就是仙华。鲜花总要枯萎的,只有回忆却一直鲜艳。”多么像我们自己,也是在那样的年龄,干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写毕业纪念册,字里行间总要言必有意,向往着地久天长。这种气息几乎贯穿全篇,尤其是点缀其间的老照片和当时的手写留言,那十足的认真劲儿,与一度觉得自己青春年少的“傻”又是何其相似,然而,那意气风发、头角峥嵘的日子,不都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吗?
朋友在自己的文章里说“外婆的口述时常过于简略。她是一个不够精致的女人,永远大事化小,一笔带过。你看《巨流河》回忆战胜,重庆万众欢腾,如在目前。我试图让外婆讲出那一天她所见的盛况,然而她始终说,没有印象,忘掉了,记不起来了。”似有遗珠之憾,我倒真觉得《梅子青时》的珍贵在于那些人情相通之处,当然,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革”等历史阶段让外婆们的青春更为曲折,更有了一分患难与共的味道,这是不言自明的。若要说真觉得可惜的是外婆与外公的相遇与结合,原本以为会是主线,却扑了空,成了全篇的点缀,实在没有满足八卦读者的好奇心。不过,想必关于这一点,作者也是无能为力吧,就像他要追问与外婆曾经有一点可能的那一位“最后是为啥结束?”外婆只回了句“他不好喽!你问他去。”其中的可爱之态与设防之心,跃然纸上。
最后外婆与另两位老友现实中的相聚,成了最令我动容的点,其实到今时今日,就像作者自己说的,外公外婆给名字画框框成了每年必做的事情,框框越画越多,昔日的人却越见越少。陶爱凤老奶奶已经卧榻许久,不识亲人,但几十年后两位昔日老友来到病房时,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梅香当然晓得的呀。我天天都在这里想,我想你们就快要来看我了”,读到这里时,心底被触动,眼眶湿润,在那样的年代里,挥手便成歧路、一去就是终身的事,估计也是常态,而他们的友谊,却敌过了岁月。
书里也不乏让我大跌眼镜的地方,尤其是湘湖师范在那个年代里的一些教育理念、几位教师的作派等,真有领风气之先,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如果不是外婆亲述,也许真的以为是小说,是电影。他们当时就公开自由恋爱,学校不但不会干涉,还会给予鼓励。而那位做了四十年教育工作最后却在“组织上服从,思想上不通”的心情中被派去专搞党务工作的金海观校长,始终怀着坐靡公帑的愧疚感。这些虽然都只是“外婆的故事”里的点滴浪花,却让我们领略到了历史长河里清澈的、闪光的部分,我没问过张哲当时起笔的动念里有没有这样的考虑,但这无疑是此书非常有价值的地方,因为哪怕时至今日,还是有很多的观念与作派,与当时依然迥若霄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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