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你看不到的世界

年底逃遁现实，压着心头的晦暗读了好些积存已久的书，包括这本买了两年多的《第四只手》，还有诸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三体》一类互无关系的故事，和一大堆拿得起放得下的历史，国际政治评论和短篇小说。

加上两个星期连续换了八九个城市马不停蹄的出差，觉得正在过的日子一下子多了好些平行时空，连做的梦都似乎游移在不同的维度里。噩梦醒来时伸手摸床头的灯，常常好一会儿才想得起自己还是在21世纪地球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在等待被二维化的宇宙飞船上，或者18世纪英国郊外的大树林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呢。还好还好，冬至到了，天会越来越长。

约翰欧文是当年找贾木许的电影的时候开始喜欢上的一位作家。《不道德的夏天/The Door in the Floor》是一部莫名其妙的电影，并不如《破碎之花》那么有名。它情节荒诞，感触悲观，处处充斥着情感和情节的空缺，以及过犹不及的补偿。然而最莫名其妙的是，一方面，这荒诞和悲观是十分忠于原著《寡居的一年》的，超现实的表达把那种猛烈的寡淡展示得异常汹涌；而另一方面，小说竟然又是一个十分克制的感人故事，有着清晰的线索、完整的情节闭环和高明的黑色幽默，人物交叠，时空纵贯多半个世纪，以至于读过六七年之后的今天仍不能忘记里面的细节。这种奇妙的冲突只是因为，电影只拍了小说的最开始一个章节，后面那些娓娓道来会渐渐把故事变得明朗。

这个故事远远精妙于得过最佳剧本的《苹果酒屋法则》。后来看村上春树的访谈，他也对约翰欧文颇为推崇，这时才想起来两个人小说里那种克制的感觉和看似无意义却让人难以忘怀的细节是十分相似的。

同理于《第四只手》。

小说里面的第四只手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人公和主人公心爱的女子心目里，存在于主人公被狮子咬掉的断臂之上。两个人的爱情和承诺在现实中延伸开去，在生命诞生的时间和逝去的空间，被慢慢勾画出来。不出意外地，这又是那些不知所云甚至与美好意愿背道相驰的细节，拼凑起的巨大信任。

第一重看不见的世界，有这只永远崭新的手。读到结尾的时候，这平淡的文字绽放出许多厚重感，让人平白的心安起来，仿佛两个人即将展开的生活。

另二重看不见的世界，是死者的世界。约翰欧文擅长用类似白描的手法描写大量的照片，并用照片，甚至照片的空缺来象征缺席的人。《寡居的一年》里是双胞胎兄弟。兄弟的短暂一生被他的父亲母亲定在了墙上，一次次地讲给他们未曾谋面的妹妹听。《第四只手》里是遗孀深爱的前夫。两个人的生活是共同体一般的，一个人先走就会留下墙上生硬的空白。仅此一瞥，前夫的存在便是一个永无可达的世界。当然，从写作上讲，也是个讨巧的技巧；这也使我常常惊诧于文字的力量，能让我对油墨后面那些照片的构图、光影和视角产生强烈的共鸣。

而最铺天盖地的，是在那些堆砌的絮语里面那许多平凡人的世界。这许多看不见的世界，你可以说是因为动物窥伺危险的本能，然而也大概可以成为了解自我的通途。你来了，你大睁着无辜的眼，你思考，你死去。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只是你若能思考得清楚，为什么你爱读E. B. White的童话书而不是《英国病人》，为什么你要日复一日报道着自己不爱做的新闻，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个嘴里嚼着口香糖的姑娘睡上一夜以及她为什么要在睡上一夜之后帮你整理屋子并追回爱人，那么你便脱离了人的庸俗，你成为了神。

主人公的幸福是，他的爱人几乎就成为了神。于是她思索清楚了这些问题，并给了他们两个人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我经常以为，如果能思索得清哪怕一个关心的问题，或者在一切时空中找到一个知己，那也值回票价。朝闻道，夕死可矣。

那许多许多的世界，都默默地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