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这本小小说,我有一种轻微的感觉……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读完这本小小说,我有一种轻微的感觉,仿佛自己像惯常一样去到还浸着历史悠香和腐朽的古老乡村走了一遭。我越来越深切地感觉,自己历来的游走是多么的皮毛,只能是走马观花地看个大概——极瞬间的显现展示的某一刻的片面。若想细细品味每一处乡俗、人情、世事,非要溶在其中平凡地生活才真有所获的,好在这个年青的作者替代我真正地走了一遭,才让我这个吃不得苦又欲品醇厚之酿的人才间接得益。
作者叫王西彦 ,是个毫无名声的“青年作家”。他的这本小书是我在图书馆处理旧书时以一元钱购得的——我吃一串羊肉串的价钱,由此可知其名值了——不过,现今这时代非鱼目混珠,而是乾坤倒转了,凡是以金钱为值的却如粪臭的。这位作者大概生不逢时,他应该属受五四影响的“新青年”,对新文化运动和鲁迅先生只有崇仰的份儿,没有了凑份儿的时机,他写的这本小说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那时他正是青年——不可谓热血,也不可谓革命青年,尚可谓在理想中迷惑与探索、向往着新世界、在怀疑中有冷静、在激情中有犹豫的青年,所以,既未赶上新文化运动成为先锋或古懂,又不讨好旧势力而明确地投向新势力成为激奋的革命者,大概属多情善感又柔弱无主、缺乏主见又坚持自我的一类文人(浙江人),因此就在新旧更替中被人遗忘了。不过,就他的这本小说,我觉得比五四后攀附名人或政治的一些文人作品要强得多。
小说没有太确切的主题,展示的是一幅平凡常见的世俗生活的画面——这画面有些古旧沧桑,仿佛一幅乞丐拾到的字画,有着沉旧的墨香也沾着污渍的泥迹。像一个历久苦楚的老人,却依然披着残破的絮衣。也似乎曾经有过些小小的风流往事颜面却不出众的老妇,除了为了遗弃的历史陈迹之外寻不到可拍卖的价值。然而就这份为人遗忘的普通,却是世俗势力的人生永远也得不到的珍贵。我不是一个贪便宜的拣宝人,却是一个快乐无忧的拾荒者。看到一个磨损的玻璃珠,胜过眼见珠宝行里的珍珠。这本《古屋》给我的快乐就是如此。
主人翁是谁呢?仿佛没有:辟如孙尚宪先生,不,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典型人物,因为他既没有激情的、轰轰烈烈的恋爱或业绩;也不是丑恶的一极。洪翰真么?也不是,她也是那时代那一类人中最为普通、甚至在她的身边都无可凸显的小人物。哑巴、廖慧君……,都太普通了,这作者的傻气还在于没有在那时代通常的作品中弄出悲悲戚戚的浪漫爱情来。况且,作者本身作为旁观者进入其中,正如一幅想象的画意中加了个真实的人,岂不有些煞了风景。然而,我却觉得每个人物都真实亲切,像我以往小镇旅途中随意看到、闲聊的任一个真实而普通的人物。毫无疑问,那时代的小说——尤其是青年、哪怕是“新青年”之后的青年所写的小说无一例外的主题是反封建,对乡村旧族的描写就更有这意向了。《古屋》这个名字,就是显明的“旧势力”的残余。《古屋》的主人——孙尚宪,则是旧势力余孽了。虽说这位屋主是京师大学堂的毕业生,是见过洋和新,甚至在大学时代也革过命的,不仅熟知叔本华和尼采,也深知“德”和“赛”先生。这就有趣味了:一个本应成为五四时期新青年、有着远大前途的老青年,竟衣钵封建的家底,成了腐朽躯干的新枝,演变为旧势力的顽固余渣了。这便是人们在“时代文学”中忘却或抛弃了的、在大时代的变动后、革命的呐喊转为呜咽时,走上或回到另一条为后来的新时代抛弃或革新的旧路上的人。这一些人其实是不占少数的,或也不可谓绝大多数,他们是模棱两可的中间分子,是中庸的道统与激进的势力相混合后而颓废自保的一批有家产的人。美其名勉可曰:隐士;恶其名怜可曰:怯弱。正在这种人身上,新新旧旧的时代刻痕更清楚、也更多些——因为他们经了两方面的折磨,最终听凭了命运的属定。这是一类值得可怜的人呢?还是不值得唾弃的人?是可恨的呢?还是爱不起来的呢?我只感觉,我如今的状态竟很能理解屋主孙尚宪的心境,竟同了这青年作者有些不合拍了。恐怕同年龄和阅历有些瓜葛吧——我在年青时,同这作者相类似,一过了中年,就同了“陈旧”相拍合了。
屋主孙尚宪确是有些见识的,我很同感他的一些议论,譬如关于科学和文明的,在那个时代就抱有此种观点的人太少见了——因为五四以后无论哪个党派的新人物都是不否认“德”和“赛”可以救中国的。还有一些关于哲学的议论也显现了“北大学子”们的“祖宗”(京师大学堂可挂为北大前身)的先知真灼的功力。那个时代“西哲”和“上帝”甚尔比现今还普遍于知识分子头脑中的。可钦敬的是这位京师大学堂的高人已不是盲崇、也不主张中西壁联、更不是无知,竟可谓参透了的!对于“传统”,他们似乎未用心思去想,因为那东西是在他们的骨子中的,一言一行散发着老荣宝斋和王致和的气息(如今这两者都有些值钱了)。不中听地说,他们学新没有忘本,守旧而非不识新。我觉得他的大病不在作者所意的“传统势力之余渣”、也非“享乐主义”的“杨朱为己”,而是不去“实行”——他们有知者的良心,却又知行不一,结果自己仿佛在割断凡尘的桃园中,实则在空虚的矛盾中。他们的内心是极苦楚的。这一点年青的作者似乎有理会却不允理解。
其它的人物就为别的作品所常见了,王西彦先生也可谓走的是《狂人日记》的老路,只是诅咒得轻悠缓然,多一份犹豫的性情罢了。对于作者,我理解他年青人的心,欣赏他的激爱的情,都又不得不说他确有些“年青”。如果求全责备,他也可谓是个逃避者,还充当了一个给他一定便利的《古屋》的旁观者。换句话说,他也应该看一看自己的镜子。这是想前进的青年人无暇顾及的。不过,他还是做事的——而且,确是有意义的事。他其实并不了解孙尚宪的内心情愫,不知这个《古屋》家长的艰辛,或者他虽知也抱有嘲笑的态度。这种心态在我如今看来是不可取的。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不过没看过这篇《古屋》的人恐不会理解——不处于我的年纪和状态的人也难以沟通的吧!我写这点东西也可谓是一种“劳动”。
看这本小说的同时看了一章小妻在德国为我“下载”的一部德国小说“生死阅读”,据说轰动了美国。虽说时代、文化有所差异,但我依然觉得中国人的东西还是有着自然和真纯的质朴美。只要不丢掉这一点,做人的真髓也就有了。《古屋》中一些关于自然的描绘,颇有些《猎人笔记》的风味哩!恐王西彦先生也受了俄风的一些影响罢!
摘一些我觉得有趣的句子:
·一个人对于自己以终生相许的事业不应该感觉厌倦,也不会感觉厌倦——会厌倦的绝不是事业。什么是事业?它是生命的寄托,是用生命灌注出来的花朵,一个对生命本身不厌倦的人,何能对事业厌倦呢?至于职业,情形就不同了。(这是有纯真的理想、并赴以实践的独身主义者洪翰真的话,她让我想到倪焕之。对于她,我也有一种同情的看法:在离乱年代女性自强的艰辛、独身主义也有否惧畏责任呢?)
·在我未发觉它(新理想)的缺陷或只是一个徒然的乌托邦时,我自信不致对它发生厌倦。而且,一种事业只要能够随心随意地去实行,即使发觉自己的新理想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仍然不致于厌倦——因为一个旧理想破灭了,马上就会有另一个新理想来代替它。(不知洪翰真女士在由那时以来的否定之否定,又会有否勇气生成新理想,这新理想又会是什么?)
·我承认理想是生命的支柱,但理想并不是空想,它要求一定的基础,也就是一定的现实性。
·我是知识女子,现在我对你说我抱着独身主义,我知道你听了一定觉得好笑。……我眼见多少年轻美貌,自负自大,理想高洁的女人,一旦结了婚,便如象给上帝换了一个灵魂,最初沉醉在男人的柔情里,一年之后,孩子接二连三地来了,又一下子跌入所谓神圣的母爱里。一天到晚,不是柴米油盐,便是尿布尿片,什么理想,什么抱负,眨眨眼都已经成了恍若隔世的东西了!曾几何时,儿女成群了,家务繁重了,自己也发福肥胖了,有的竟然和丈夫的新宠争风吃醋了——总之一句话,永远沉沦了。(女性的天然角色与社会角色的冲突,是否也由西方文化引至的呢?想起五四时周作人写的一篇“人”的文章。作人最终未做好“解放了人性”的“人”)。
·第一熟稻禾已临收获期,即使脚不出门,也可以听见田野里沸腾的稻浪的鸣响。外面是一个充满艰苦和欢乐的世界。(自然是最美好的,单纯的完全的人性只属于勤劳于土地上的人们,因为他们未曾弃离天性。)
·一周以后,两个小家伙变了,他们不再向老祖母诉苦了,也不再躲回房里吃私菜了——他们知道这是一种耻辱,因为在周末举行生活检讨会的时候,同学们向他们两人提出了批评意见。更有趣的是,姐弟两人竟互相检举起来了。(这便是五四后的新教育家们进行的“人的改造”。他们没有想到另一个极端的后果:群体力量,亲情为社会激情所替代。“文革”可否谓是这种延续呢?批评与自我批评……)
·表面上看,女人似乎都有一副温柔可亲的性格,实际上,他们才真所谓铁石心肠!我见得多了。尤其是,她们多半不能抗拒外来的诱惑,这是女人普遍的弱点。
·对女人来说,什么都可能成为诱惑,比方说仁慈、勇敢、奸诈、享受,尤其是——虚荣!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抗虚荣的诱惑。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被社会的陈规陋习所污辱的人,如今我从沼池里自拔出来了,回顾那一长串不堪的日子,还难禁自己的颤栗。……不错,我是一个有丈夫、有儿女的人,我负有一个女子对家庭的责任或义务,这些东西在你看来也许是很神圣的。谈起这些,请宽宥我的坦率,我要大声向全世界宣告:我从来没有过丈夫,也没有过儿女和家庭,我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人。你那侄儿,名义上是我的丈夫,可他认识我、了解我吗?不,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们是一对陌生人,不过被一种不合理的力量把彼此牵强在一起,共同过了几年痛苦生活罢了。所以,儿女也不能称是真正的儿女,夫妻关系还未成立,亲子关系根本无从谈起,他们只是一种肉体苟合的结果。(这是由古屋逃出的“娜拉”给孙尚贤的信。我一直思考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由谁来负的问题——恐怕还需我们自己来负。对于这个由夫权和父权的“专制”中解脱出的获得了一个人的生存“最宝贵的精神自由的女子”,是否也要否定“苛合”的子女,我又想到美国一位遭强暴的少女想生下那个孩子的“西方人性故事”。我同那时代知识分子常说的一句话一样,有一个困惑:娜拉走后怎么办?)
·我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女人都是狗,都是蛇,都是玩物,这里我最佩服 叔本华,他老先生一口咬定女人没有灵魂,这论断真痛快!女人完全没有贞操观念,没有意志,没有廉耻——一句话,没有灵魂!在女人眼里,除了金钱,别无他物。(在男权的世界里,这恐是女人无由无奈的选择。如今的女大学生已将打破贞操视为获得自由,赢得女权,叛逆“封制”的“初夜权”了。她们没有想到,这恰又合了男人的口味!)
·在冥冥之中制造一位至尊全能的上帝,而把人类一切愚蠢和丑恶都纳入一个虚无的报应律中,这岂不分明是自我欺骗?可是这位年青的大学生却以此自满,世界在他眼里是多么简单!是不是他把自己隐蔽在上帝的帐幕里,用一种不自觉的谎言来代替人类普遍的自觉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恐怕永远只能在自我欺骗里过日子了。(孙尚宪的儿子是当时的青年精英——大学生,他以另一种“精神叛逆”反抗着“传统”。这位基督的仁弟所反映的不是简单——更是可怕,一种精神绝望的空虚引致的盲目的势利选择。我但愿他们永远在梦里。我现今身边的大学生越发多成了上帝的新宠。他们以为这很新,实则民国时代轮回过了,太平天国也演过这场戏了。我又想问:小D之后还是阿Q么?前几天我在讲课时触及了这一问题,惹怒了一个本对我有好感的小女生。我马上声明:在我的课堂上,恋爱自由,信仰自由——假若这两个自由的目标都是俺,多美的理想!)
·正是初夏,田野里展开一片禾苗的绿波,在阳光的普照之下,整个大地充满欢欣和蓬勃的气息。远近大小村落,在广袤的绿色的陪衬里,显得明朗而富于情趣。农民们荷负农具,在田间忙碌穿行。牧童们在田坎或溪岸上刈割牲口的食粮,不时随风送来一阵阵歌唱。我沿着小涧行走。有意无意地,我把田径上一些小石子踢进涧水,使之发生小小声响。人类虽然愚蠢丑恶,但自然却永远美好,永远使你感到宇宙的庄严和生命的价值。(大自然对人性的诠释胜过任何哲人哲理的。)
·我们自命为知识分子,总喜欢把自己所不同意的一切事情叫做“偏见”或“迷信”,殊不知这种看法才正是“偏见”或“迷信”。比方基督徒信奉上帝,乡下老太婆信奉佛祖,我们明明知道那是虚无飘渺的东西,非但靠不住,而且很可笑,可是这是我们的想法,别人可是真正信仰的,冥冥之中的确存在上帝如佛祖,可以从中得到安慰,得到寄托,得到生活的勇气。说不定别人倒笑话我们,觉得我们没有信心,没有上帝。怎么能够活下去呢?(这位老京师的屋主说话颇有见地,只是言行不一,我也如此。原谅我们这些生活在夹层与断代、吸收了种种思想的凡人,我们还未达及知行合一的层次,还未由里至外真正认知自己。也或从初始即愚昧更好!)
·你的“恻隐之心”只适于路边的乞丐,你的给予只有一次:你给他一碗米,一张钞票或一件旧衣服,他脸上浮起一种感激和满足和笑容,谢恩走了,那么他的笑容就能给你快乐。做一件善事,看一次笑脸,总是一种愉快,但哑巴是我的侄儿,你既无法使他终身幸福,那你就无法从他获得快乐。(有时我们将“恻隐之心”给予社会而非身边的人,就在于身边的人会造成过负的责任。更有趣的是:一些献公益热心的施与者,是比受施者获益更大的。)
·书呆子的悲哀,在不知道知识的价值是为了对生命有用处,反而为了求知识,先把生命戗害了。(人类都有此嫌!)
·科学,科学,多少罪恶由科学而生!我们还是不要提起这个可诅咒的名词吧!
·什么叫文明?什么叫野蛮?如果说科学发达便叫做文明,那么我们还是自处于野蛮的好。
·“为什么?你问得好不聪明!抗战是和别人拼命,建国是自己成家,难道说和别人拼命都拼过来了,反而自己成家倒不肯出力么?建国一定成功无疑。”(洪老太太的真知灼见为历史所否定了。抗战后的国共相争确是“建国”的出力,只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力罢了。)
我不是个先前的进化论者,历史越发给我“循环往复”的感觉。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在那时是积极的东西,现今恐已消极,反则反之。那时高举德、赛反封建,如今应该对此“反思”了。
作者叫王西彦 ,是个毫无名声的“青年作家”。他的这本小书是我在图书馆处理旧书时以一元钱购得的——我吃一串羊肉串的价钱,由此可知其名值了——不过,现今这时代非鱼目混珠,而是乾坤倒转了,凡是以金钱为值的却如粪臭的。这位作者大概生不逢时,他应该属受五四影响的“新青年”,对新文化运动和鲁迅先生只有崇仰的份儿,没有了凑份儿的时机,他写的这本小说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那时他正是青年——不可谓热血,也不可谓革命青年,尚可谓在理想中迷惑与探索、向往着新世界、在怀疑中有冷静、在激情中有犹豫的青年,所以,既未赶上新文化运动成为先锋或古懂,又不讨好旧势力而明确地投向新势力成为激奋的革命者,大概属多情善感又柔弱无主、缺乏主见又坚持自我的一类文人(浙江人),因此就在新旧更替中被人遗忘了。不过,就他的这本小说,我觉得比五四后攀附名人或政治的一些文人作品要强得多。
小说没有太确切的主题,展示的是一幅平凡常见的世俗生活的画面——这画面有些古旧沧桑,仿佛一幅乞丐拾到的字画,有着沉旧的墨香也沾着污渍的泥迹。像一个历久苦楚的老人,却依然披着残破的絮衣。也似乎曾经有过些小小的风流往事颜面却不出众的老妇,除了为了遗弃的历史陈迹之外寻不到可拍卖的价值。然而就这份为人遗忘的普通,却是世俗势力的人生永远也得不到的珍贵。我不是一个贪便宜的拣宝人,却是一个快乐无忧的拾荒者。看到一个磨损的玻璃珠,胜过眼见珠宝行里的珍珠。这本《古屋》给我的快乐就是如此。
主人翁是谁呢?仿佛没有:辟如孙尚宪先生,不,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典型人物,因为他既没有激情的、轰轰烈烈的恋爱或业绩;也不是丑恶的一极。洪翰真么?也不是,她也是那时代那一类人中最为普通、甚至在她的身边都无可凸显的小人物。哑巴、廖慧君……,都太普通了,这作者的傻气还在于没有在那时代通常的作品中弄出悲悲戚戚的浪漫爱情来。况且,作者本身作为旁观者进入其中,正如一幅想象的画意中加了个真实的人,岂不有些煞了风景。然而,我却觉得每个人物都真实亲切,像我以往小镇旅途中随意看到、闲聊的任一个真实而普通的人物。毫无疑问,那时代的小说——尤其是青年、哪怕是“新青年”之后的青年所写的小说无一例外的主题是反封建,对乡村旧族的描写就更有这意向了。《古屋》这个名字,就是显明的“旧势力”的残余。《古屋》的主人——孙尚宪,则是旧势力余孽了。虽说这位屋主是京师大学堂的毕业生,是见过洋和新,甚至在大学时代也革过命的,不仅熟知叔本华和尼采,也深知“德”和“赛”先生。这就有趣味了:一个本应成为五四时期新青年、有着远大前途的老青年,竟衣钵封建的家底,成了腐朽躯干的新枝,演变为旧势力的顽固余渣了。这便是人们在“时代文学”中忘却或抛弃了的、在大时代的变动后、革命的呐喊转为呜咽时,走上或回到另一条为后来的新时代抛弃或革新的旧路上的人。这一些人其实是不占少数的,或也不可谓绝大多数,他们是模棱两可的中间分子,是中庸的道统与激进的势力相混合后而颓废自保的一批有家产的人。美其名勉可曰:隐士;恶其名怜可曰:怯弱。正在这种人身上,新新旧旧的时代刻痕更清楚、也更多些——因为他们经了两方面的折磨,最终听凭了命运的属定。这是一类值得可怜的人呢?还是不值得唾弃的人?是可恨的呢?还是爱不起来的呢?我只感觉,我如今的状态竟很能理解屋主孙尚宪的心境,竟同了这青年作者有些不合拍了。恐怕同年龄和阅历有些瓜葛吧——我在年青时,同这作者相类似,一过了中年,就同了“陈旧”相拍合了。
屋主孙尚宪确是有些见识的,我很同感他的一些议论,譬如关于科学和文明的,在那个时代就抱有此种观点的人太少见了——因为五四以后无论哪个党派的新人物都是不否认“德”和“赛”可以救中国的。还有一些关于哲学的议论也显现了“北大学子”们的“祖宗”(京师大学堂可挂为北大前身)的先知真灼的功力。那个时代“西哲”和“上帝”甚尔比现今还普遍于知识分子头脑中的。可钦敬的是这位京师大学堂的高人已不是盲崇、也不主张中西壁联、更不是无知,竟可谓参透了的!对于“传统”,他们似乎未用心思去想,因为那东西是在他们的骨子中的,一言一行散发着老荣宝斋和王致和的气息(如今这两者都有些值钱了)。不中听地说,他们学新没有忘本,守旧而非不识新。我觉得他的大病不在作者所意的“传统势力之余渣”、也非“享乐主义”的“杨朱为己”,而是不去“实行”——他们有知者的良心,却又知行不一,结果自己仿佛在割断凡尘的桃园中,实则在空虚的矛盾中。他们的内心是极苦楚的。这一点年青的作者似乎有理会却不允理解。
其它的人物就为别的作品所常见了,王西彦先生也可谓走的是《狂人日记》的老路,只是诅咒得轻悠缓然,多一份犹豫的性情罢了。对于作者,我理解他年青人的心,欣赏他的激爱的情,都又不得不说他确有些“年青”。如果求全责备,他也可谓是个逃避者,还充当了一个给他一定便利的《古屋》的旁观者。换句话说,他也应该看一看自己的镜子。这是想前进的青年人无暇顾及的。不过,他还是做事的——而且,确是有意义的事。他其实并不了解孙尚宪的内心情愫,不知这个《古屋》家长的艰辛,或者他虽知也抱有嘲笑的态度。这种心态在我如今看来是不可取的。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不过没看过这篇《古屋》的人恐不会理解——不处于我的年纪和状态的人也难以沟通的吧!我写这点东西也可谓是一种“劳动”。
看这本小说的同时看了一章小妻在德国为我“下载”的一部德国小说“生死阅读”,据说轰动了美国。虽说时代、文化有所差异,但我依然觉得中国人的东西还是有着自然和真纯的质朴美。只要不丢掉这一点,做人的真髓也就有了。《古屋》中一些关于自然的描绘,颇有些《猎人笔记》的风味哩!恐王西彦先生也受了俄风的一些影响罢!
摘一些我觉得有趣的句子:
·一个人对于自己以终生相许的事业不应该感觉厌倦,也不会感觉厌倦——会厌倦的绝不是事业。什么是事业?它是生命的寄托,是用生命灌注出来的花朵,一个对生命本身不厌倦的人,何能对事业厌倦呢?至于职业,情形就不同了。(这是有纯真的理想、并赴以实践的独身主义者洪翰真的话,她让我想到倪焕之。对于她,我也有一种同情的看法:在离乱年代女性自强的艰辛、独身主义也有否惧畏责任呢?)
·在我未发觉它(新理想)的缺陷或只是一个徒然的乌托邦时,我自信不致对它发生厌倦。而且,一种事业只要能够随心随意地去实行,即使发觉自己的新理想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仍然不致于厌倦——因为一个旧理想破灭了,马上就会有另一个新理想来代替它。(不知洪翰真女士在由那时以来的否定之否定,又会有否勇气生成新理想,这新理想又会是什么?)
·我承认理想是生命的支柱,但理想并不是空想,它要求一定的基础,也就是一定的现实性。
·我是知识女子,现在我对你说我抱着独身主义,我知道你听了一定觉得好笑。……我眼见多少年轻美貌,自负自大,理想高洁的女人,一旦结了婚,便如象给上帝换了一个灵魂,最初沉醉在男人的柔情里,一年之后,孩子接二连三地来了,又一下子跌入所谓神圣的母爱里。一天到晚,不是柴米油盐,便是尿布尿片,什么理想,什么抱负,眨眨眼都已经成了恍若隔世的东西了!曾几何时,儿女成群了,家务繁重了,自己也发福肥胖了,有的竟然和丈夫的新宠争风吃醋了——总之一句话,永远沉沦了。(女性的天然角色与社会角色的冲突,是否也由西方文化引至的呢?想起五四时周作人写的一篇“人”的文章。作人最终未做好“解放了人性”的“人”)。
·第一熟稻禾已临收获期,即使脚不出门,也可以听见田野里沸腾的稻浪的鸣响。外面是一个充满艰苦和欢乐的世界。(自然是最美好的,单纯的完全的人性只属于勤劳于土地上的人们,因为他们未曾弃离天性。)
·一周以后,两个小家伙变了,他们不再向老祖母诉苦了,也不再躲回房里吃私菜了——他们知道这是一种耻辱,因为在周末举行生活检讨会的时候,同学们向他们两人提出了批评意见。更有趣的是,姐弟两人竟互相检举起来了。(这便是五四后的新教育家们进行的“人的改造”。他们没有想到另一个极端的后果:群体力量,亲情为社会激情所替代。“文革”可否谓是这种延续呢?批评与自我批评……)
·表面上看,女人似乎都有一副温柔可亲的性格,实际上,他们才真所谓铁石心肠!我见得多了。尤其是,她们多半不能抗拒外来的诱惑,这是女人普遍的弱点。
·对女人来说,什么都可能成为诱惑,比方说仁慈、勇敢、奸诈、享受,尤其是——虚荣!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抗虚荣的诱惑。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被社会的陈规陋习所污辱的人,如今我从沼池里自拔出来了,回顾那一长串不堪的日子,还难禁自己的颤栗。……不错,我是一个有丈夫、有儿女的人,我负有一个女子对家庭的责任或义务,这些东西在你看来也许是很神圣的。谈起这些,请宽宥我的坦率,我要大声向全世界宣告:我从来没有过丈夫,也没有过儿女和家庭,我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人。你那侄儿,名义上是我的丈夫,可他认识我、了解我吗?不,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们是一对陌生人,不过被一种不合理的力量把彼此牵强在一起,共同过了几年痛苦生活罢了。所以,儿女也不能称是真正的儿女,夫妻关系还未成立,亲子关系根本无从谈起,他们只是一种肉体苟合的结果。(这是由古屋逃出的“娜拉”给孙尚贤的信。我一直思考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由谁来负的问题——恐怕还需我们自己来负。对于这个由夫权和父权的“专制”中解脱出的获得了一个人的生存“最宝贵的精神自由的女子”,是否也要否定“苛合”的子女,我又想到美国一位遭强暴的少女想生下那个孩子的“西方人性故事”。我同那时代知识分子常说的一句话一样,有一个困惑:娜拉走后怎么办?)
·我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女人都是狗,都是蛇,都是玩物,这里我最佩服 叔本华,他老先生一口咬定女人没有灵魂,这论断真痛快!女人完全没有贞操观念,没有意志,没有廉耻——一句话,没有灵魂!在女人眼里,除了金钱,别无他物。(在男权的世界里,这恐是女人无由无奈的选择。如今的女大学生已将打破贞操视为获得自由,赢得女权,叛逆“封制”的“初夜权”了。她们没有想到,这恰又合了男人的口味!)
·在冥冥之中制造一位至尊全能的上帝,而把人类一切愚蠢和丑恶都纳入一个虚无的报应律中,这岂不分明是自我欺骗?可是这位年青的大学生却以此自满,世界在他眼里是多么简单!是不是他把自己隐蔽在上帝的帐幕里,用一种不自觉的谎言来代替人类普遍的自觉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恐怕永远只能在自我欺骗里过日子了。(孙尚宪的儿子是当时的青年精英——大学生,他以另一种“精神叛逆”反抗着“传统”。这位基督的仁弟所反映的不是简单——更是可怕,一种精神绝望的空虚引致的盲目的势利选择。我但愿他们永远在梦里。我现今身边的大学生越发多成了上帝的新宠。他们以为这很新,实则民国时代轮回过了,太平天国也演过这场戏了。我又想问:小D之后还是阿Q么?前几天我在讲课时触及了这一问题,惹怒了一个本对我有好感的小女生。我马上声明:在我的课堂上,恋爱自由,信仰自由——假若这两个自由的目标都是俺,多美的理想!)
·正是初夏,田野里展开一片禾苗的绿波,在阳光的普照之下,整个大地充满欢欣和蓬勃的气息。远近大小村落,在广袤的绿色的陪衬里,显得明朗而富于情趣。农民们荷负农具,在田间忙碌穿行。牧童们在田坎或溪岸上刈割牲口的食粮,不时随风送来一阵阵歌唱。我沿着小涧行走。有意无意地,我把田径上一些小石子踢进涧水,使之发生小小声响。人类虽然愚蠢丑恶,但自然却永远美好,永远使你感到宇宙的庄严和生命的价值。(大自然对人性的诠释胜过任何哲人哲理的。)
·我们自命为知识分子,总喜欢把自己所不同意的一切事情叫做“偏见”或“迷信”,殊不知这种看法才正是“偏见”或“迷信”。比方基督徒信奉上帝,乡下老太婆信奉佛祖,我们明明知道那是虚无飘渺的东西,非但靠不住,而且很可笑,可是这是我们的想法,别人可是真正信仰的,冥冥之中的确存在上帝如佛祖,可以从中得到安慰,得到寄托,得到生活的勇气。说不定别人倒笑话我们,觉得我们没有信心,没有上帝。怎么能够活下去呢?(这位老京师的屋主说话颇有见地,只是言行不一,我也如此。原谅我们这些生活在夹层与断代、吸收了种种思想的凡人,我们还未达及知行合一的层次,还未由里至外真正认知自己。也或从初始即愚昧更好!)
·你的“恻隐之心”只适于路边的乞丐,你的给予只有一次:你给他一碗米,一张钞票或一件旧衣服,他脸上浮起一种感激和满足和笑容,谢恩走了,那么他的笑容就能给你快乐。做一件善事,看一次笑脸,总是一种愉快,但哑巴是我的侄儿,你既无法使他终身幸福,那你就无法从他获得快乐。(有时我们将“恻隐之心”给予社会而非身边的人,就在于身边的人会造成过负的责任。更有趣的是:一些献公益热心的施与者,是比受施者获益更大的。)
·书呆子的悲哀,在不知道知识的价值是为了对生命有用处,反而为了求知识,先把生命戗害了。(人类都有此嫌!)
·科学,科学,多少罪恶由科学而生!我们还是不要提起这个可诅咒的名词吧!
·什么叫文明?什么叫野蛮?如果说科学发达便叫做文明,那么我们还是自处于野蛮的好。
·“为什么?你问得好不聪明!抗战是和别人拼命,建国是自己成家,难道说和别人拼命都拼过来了,反而自己成家倒不肯出力么?建国一定成功无疑。”(洪老太太的真知灼见为历史所否定了。抗战后的国共相争确是“建国”的出力,只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力罢了。)
我不是个先前的进化论者,历史越发给我“循环往复”的感觉。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在那时是积极的东西,现今恐已消极,反则反之。那时高举德、赛反封建,如今应该对此“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