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man hands are for holding other hands.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父亲去世后,Helen Macdonald买下了一只苍鹰。 一开始,这不是她预定的那只。交易人带来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开箱检查时Helen改了主意,央求交易人将身形较小、她一眼相中的那只苍鹰("a fallen angel")换给她。而最初买下的那只鹰有着疯狂的眼神,叫她害怕。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Mabel来到她家。 这个名字意为可爱的,或是亲爱的。Helen解释说,在驯鹰人中有一种迷信,认为鹰的能力与其名字的残暴程度成反比。由此或许可见她对Mabel的寄望。 因父亲突然离世所带来的伤痛未愈,她开始训练这只鹰,并时不时在书中穿插对英国作家T.H.White的小考据,是为本书副线。Helen与Mabel之间的关系由一开始的紧张,到逐渐适应彼此存在,能够进行简单的飞行训练(当然,是带着细皮绳的半自由状态);时不时她还会和Mabel做游戏(她会将杂志之类的卷成一个圆筒望远镜的造型,通过这个纸质望远镜看Mabel。对方显然很喜欢这个游戏,也会通过这个小洞回头看她。Helen于是和Mabel打个招呼,这只小苍鹰前额的羽毛竖起,尾巴剧烈摇摆,表示开心);再到最后,能够自由放飞,一起进行狩猎。在这过程中Helen越陷越深,她搬离大学,住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在狩猎途中,还会有化为鹰的幻觉,通过鹰的习性、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与此同时,她也变得越来越情绪化,甚至神经质。之前我认为能形容她的词是unstable,但文中Helen自己所用的「emotional mess」或「the great narcissism of bereaved」要来得更合适。她会因为自己或Mabel的状况不佳而焦虑,也时常担心万一哪天,鹰不再听从自己的呼唤回到身边。对于她的抓狂举动,身边的朋友给了最大程度的安抚。他们说, 「You've lost your father. And you're doing OK with the gos. 」 我大概是在读到一半时,突然明白了这其实是一个关于outsiders的故事。 失去父亲后,Helen身上有一部分与世界的联系断裂了。世人无法全然理解她的丧亲之痛,她或许也未能准确清晰地表达着一切。她从小爱好动物,喜欢鹰。于是她买下一只苍鹰开始训练。鹰身上有她想要的一切:孤独,冷静,不为悲伤所困,对来自人类生活的痛楚视若无睹。她通过驯鹰来重塑一团糟的自己。野心,事业,未来,这些都不属于她了。I have a hawk to fly, 这仿佛是她将一切拒之门外的全部理由。 于是她开始变成一个世俗社会意义上的outsider. 本书副线中提及的作家T.H.White, 最著名的作品是描写亚瑟王传奇的四部曲小说。童年曾遭遇严重的精神(或许也有身体)虐待,他一生害怕伤害,害怕人群,却隐约怀有某种残暴与独裁心性;在那个时代,其未公开的同志身份更加重了痛苦与惊惧。White著书立作,远离尘嚣,最终搬到郊外小屋居住,驯鹰,生活。这显然也是个选择遁入山野的outsider. 更不要提本书中提到的另一些人物。比如《锅匠,裁缝,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中的Jim Prideaux.在前几年大热的电影翻拍后,大家应该已经对这位因任务受伤后隐姓埋名,在乡间生活的英国间谍很熟悉了。Another outsider. 关于outsider这点,在书中有段相当令人动容的小细节。当Helen带着Mabel在街上散步时(鹰不喜人多的地方,因此其实她们不常上街),突然意识到,会前来过问或打招呼的全是一些某种意义上的outsiders:小孩儿,流浪汉,海外留学生,游客,醉酒的路人……那一刻她为自己民族的沉默特性感到遗憾。所有人只是各走各的,往前看。不交谈,不对任何新奇,或是哪怕有一点儿不常规的事物感兴趣。 (作者这里用的词是reticence, 意为the trait of being uncommunicative; not volunteering anything more than necessary, 译为沉默可能不是特别准确,可结合英文释义理解……) 至此,如果这本书再写下去,我们大概能预见结局。Mabel为Helen带来了光,Helen也逐渐在T.H.White的书中找到与自己人生和解的方式,Happy ending. 其实这书差不多是这样的路子。但在读者几乎为Helen Macdonald担心了一整本书的时间后(后期她甚至需要看医生来治疗抑郁),在临近尾声的Memorial一章里(即其父的悼念仪式后),她终于意识到了: 「All the way home on the train I thought of Dad and the terrible mistake I had made.」 之前我在看一部美剧,Arrested Development. 男主人公Michael在大错铸成,自认与真爱擦肩而过时,曾懊恼地,悔恨地,恍然大悟地,有些坦然地压低了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I've made a huge mistake.」 我想象着Helen也用同样的方式坦诚自己的错误。 或许能说出这句话,之后那错误就不再可怕了吧? 我们听过无数通过遁入山野寻求治愈的故事。作者在书中提供了不少范本,也有「Earth has no sorrows that earth cannot heal.」(from John Muir)这样的名句出现。然而Helen最后反省的恰恰是这个错误。她熟读这类故事,相信这就是被丧亲之痛摧毁的自己所需要的治疗,其实在前文,她写下「but the narcissism of bereaved is very great」时或许就暗示了一切。Helen太过放任自己沉浸于痛苦中,也在Mabel身上投射了太多象征意义,甚至逃避现实,让自己越陷越深化为一只鹰……她是如此盲目,觉得鹰的状态不好是因为自己状态不好,White的一切让自己着迷是因为他们境遇相似。 而直到此刻,她突然明白,Mabel状态不好是因为她饿了。而White如此让她挂怀,不仅仅因为他们境遇相似,还因为在幼年如饥似渴阅读的所有动物故事中,White那本与鹰有关的书(the Goshawk)是唯一一本,在最后结局里动物并未死亡的。(反面例子,夏洛的网……) 鹰不会死,只会失联,遁入千枝万叶的黑暗树林中。而在鹰失联的那个世界里,或许也有她失散了的父亲。Helen Macdonald想要化为鹰,像许多读者抵死坚信Gos(White的苍鹰)还活着般前往那个世界,追寻失落的鹰和失去的父亲,带他们回家。这才是她对White那本书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 共情(empathy)有时能为我们的境遇带来一丝慰藉,但长久沉浸于此,却有可能使我们脆弱的人格溺毙无法再起。鹰就是鹰,人就是人,不要试图在事件上加诸过多象征意义,化作他物也是非常危险的行为。Helen最后明白,「Turning into an animal can imperil the human soul.」于是她得以写下整本书中,可能是跋山涉水读到此处的读者最为感动的句子: 「Hands are for other human hands to hold. They should not be reserved exclusively as perches for hawks. And the wild is not a panacea for the human soul; too much in the air can corrode it to nothing.」 (在另一章里,她重述了一遍这个句子,「Human hands are for holding other hands.Human arms are for holding other human close.」) 有的时候,「这里」与「那里」只有一步之遥,那就是这一步之遥的情绪漩涡,我们怎样也迈不过去。甚至最后过去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这是一瞬还是逐渐消化的过程?不得而知。我只是非常非常为作者开心,她最终过去了。 在结尾几章里,比起前几章来Helen Macdonald描写了更多她与人的交往以及思考。这其实不仅是一本关于自救或驯鹰或自然的书籍,作者对与父亲之间的亲情刻画、自古以来驯鹰行为的反思、鹰与轰炸机的隐喻而引申出的对杀戮与独裁的思考、以White为范本的心理分析、历史记忆与遗忘等等话题中,都做了启发性的讨论。 读到最后一页才知道原来Mabel已经不在了。作者后来说,养鹰之后她的手上有了一些伤疤。有些是Mabel饥饿时抓伤的,有些是为了寻找她被篱笆划伤的。还有些隐形的痛楚,是Mabel帮助治愈,而非造成的。正如之前所想,Mabel确实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光。这是本书里另一段我很喜欢的,就以此结尾吧。 PS: 其实本书的副线T.H.White, 因为着墨过多,甚至感觉可以独立成章了。White在最后,将理想化的自己投射到笔下梅林(对就是亚瑟王那个梅林)身上。这点一下子让我想到在读迈克尔·翁达杰那本《遥望》(甚至他的其他作品)时想到的问题: 我们讲故事,有时并不是为了让他人听到,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他人听到。我们讲故事,只是想让自己得到救赎,只是想让那些和我们相似的人们划出不一样的人生轨迹。唯有这样,我们才最终得以与记忆中的自己和解。 不知这样说是否又落入共情的陷阱?或许有一天会好好琢磨下关于作家们的永恒母题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