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 ——《达洛维夫人》之一：社会的主题
一 未婚女子
她白飘动衣，活泼大胆，离船上岸，去小岛探险，因惊起一只母鸡而大笑、高唱。她拿糖喂小马，亲吻大长毛狗的鼻子；她往蛇形湖里扔硬币，早餐前躺在床上读柏拉图、读雪莱；她和女友打算建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社团并写好了一封信；她的天分是凭直觉了解人。
她是克拉丽莎•帕里。这时她未婚。
她骑着小马帕蒂，和兄弟们一起跃过溪流；她穿过那些狗、那些鼠、那些大丽花蜀葵和蒲苇，偷偷从灌木丛钻回来以免被发现，衣服因为恶作剧而又脏又乱，惹得老保姆一通抱怨；如果有一个人女人能够戴着头盔拉弓神箭，能够统领军队攻击敌人，能够不屈不挠地以公正统治野蛮，最后静卧在教堂里的盾形徽章之下，那就是她。
她是米莉森特。这时她未婚。
她自由地钓捕鲑鱼，她喜爱摄影，照出的相片与专业摄影师的作品没什么区别。
她是X，这时她未婚（很遗憾，吴尔芙没有给她起名）。
她当掉了王后送给曾祖父的红宝石戒指，换取盘缠去找女友；她一丝不挂跑过过道去取洗澡海绵，眼睛闪闪发亮，吓坏了老姑妈；她让花朵浮在盛满水的碗里，在卧室里抽雪茄，沿着矮墙骑自行车；她在月色之下泛舟湖上，扯下一朵玫瑰，并停下脚步赞叹月光下的甘蓝叶；她鲁莽大胆、肆无忌惮。
她是莎莉•西顿。这时她未婚。
二 已婚妇女
她每天在床上吃女仆端上楼的早餐；她是银餐具、亚麻制品、瓷器、名画的女主人；她温柔宽厚地指挥仆人们准备晚宴，她亲自动手修补裙裾，手里的针把丝线一针针平滑地拉到头，宁静降临她的心头；她有美丽的女儿，她的丈夫买花送她时心里想着要对她说他爱她。
她无休止地举办宴会。她无法想象曾经的恋人彼得或者丈夫达洛维会毫无原因地、不辞辛劳地举办宴会——如果她老为这些宴会烦恼担心的话，他（达洛维）就不让她举行了。这些宴会，与其说是她为他举办的，不如说是她为她想象中的他举办的。她坐在餐桌的主人席上，费尽心机地和一个可能对达洛维有用的老朽周旋。她必须照顾整个晚宴，晚宴很成功，连首相都来了，没有谁受到冷落，但她本人内心紧张而吃力，并未从中得到乐趣，她觉得自己是钉在楼梯头的一根标桩，每次开晚会她都有这种感觉，她不再是自己，她太像随便哪个人了。她只是为了外部世界才这样把自己组合成一个中心，一个坐在自己客厅里给大家提供聚会场所的女人。她说她热爱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为了这我才举行晚宴的”，但在心里，她想得更深：这个她叫做生活的东西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没有任何别的有什么重要意义的东西，她不会思考、写作，甚至连钢琴都不会；她分不清亚美尼亚人和土耳其人；她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靠着丹尼尔斯小姐教的那点儿零星知识过了大半辈子的；她什么也不懂，不会外语，不懂历史，现在除了躺在床上读读回忆录，她几乎什么书也不看——直到今天（她已年过五十），如果问她赤道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在她的晚会上，有位客人带来了一名年轻人自杀的消息，她不知怎地感到自己非常像他——那个自杀的年轻人。她很高兴他这样做了——抛弃了一切，他使她感到了美、感到了乐趣，因为有一次她身穿白衣走下楼梯时曾对自己说：“如果现在就死去，现在就是最幸福。”
她是克拉丽莎•达洛维夫人，本书的女主人公。
她出身名门、生活富裕；她生活在她的时代的前列，结识过当年最有才干的男人。她的午宴气派而顺利。
在整个一上午写了撕、撕了写的自我战斗之后，她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无用，这是她在任何别的时候都没有感到过的；如果达洛维（男）给她出主意，休（男）替她给《泰晤士报》写信，她就有了肯定感和信心，她真不知道没有他俩自己该怎么办。而且，宴会真让她害怕。
她是米莉森特•布鲁顿夫人。
她住在哈利街——伦敦收费最昂贵的私人医生聚集的街区，儿子在伊顿公学——英国最著名的私立贵族学校。她面带甜美的微笑，每星期四为医界同行举行盛大晚宴，偶尔主持义卖市场开幕式，向王室致敬；她裹着与汽车颜色搭配的银灰色毛皮毯子，坐在私家汽车里等候出诊的丈夫，有时脑子里想着病人，有时则有情可原地想着一堵金墙在她等待的时候一分钟一分钟地加高。她是典型的成功男人的妻子。
为了迅速顾及那使她丈夫的眼睛放出油腻腻的光芒的对权力和统治的渴望，她束缚、挤压、克制、修剪自己，最终退缩一旁。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丈夫的工作越来越多，她则十五年前就屈服了，没有什么具体事例，没有吵闹没有发作，只是她的意志像浸透了水慢慢下沉，沉入到他的意志之中。当夜渐渐变深时，她稍稍有些沉闷和不安，肌肉神经质地抽搐，说话迟疑而慌乱。
她是 X•布拉德肖爵士夫人。
她家在曼彻斯特有好几家棉纺厂；她有无数的仆人，几英里长的温室，在苏伊士运河以北从来不生长的极其罕见的木槿百合，她却与家里的花匠一起种了好几花坛；她生了五个儿子，全部就读于伊顿公学。
她读过一个自己觉得非常好的剧本，写一个人在牢房的墙上乱涂乱写，她感到这反应了生活的真实。由于对人际关系的绝望——人是这么难以相处，即使对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你又能了解多少？因此，她常常到自己的花园里去，从她的花中得到男人和女人从来没有给予她的宁静。
她是莎莉•罗塞特夫人。
三 男人们，不论未婚已婚
理查德•达洛维，克拉丽莎的丈夫。他想，如果他有个儿子，他会对他说：工作、工作、工作！可是他有了个女儿，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他为自己的女儿骄傲。他正当壮年，爱着妻子，关心她的健康，然后，他离开，去委员会开会，讨论亚美尼亚人或阿尔巴尼亚人的问题。
他一直是理查德，不论未婚已婚。
布鲁顿，米莉森特的丈夫，他在书中没有出现。
他一直是布鲁顿，不论未婚已婚（在下根据伍尔夫的写作基调大胆推测的）。
威廉•布拉德肖，X的丈夫，他一直使劲工作（他的父亲是个店主），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了今天的地位和声誉。
他一直是威廉•布拉德肖，不论未婚已婚。
罗塞特，莎莉的丈夫。他是个矿工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扛过大麻袋。他名下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来的。他是干实事的大工厂主。
他一直是罗塞特，不论未婚已婚。
四 彼得的观点
彼得，克拉丽莎的恋人，好的恋人——欢乐、有趣、为各种小事激情争吵，不好的结婚人选——他在53岁上还不得不求达洛维这样的人在秘书室给他找份差事，或给他找份教小孩子拉丁文的助理教师的工作，要听从办公室某个官吏的指使，所以表面情感化而内心精明的克拉丽莎放弃了他而选择了达洛维——一个诚实、有主见，无论做什么事都以讲求实际的、理智的态度去对待的地道的好人——结婚。
但是在他们一别三十年之后再次重逢时，克拉丽莎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和彼得结婚会怎样？因为他们之间一向就有一种不用语言就能沟通的奇特能力，一个字也不说，只一个动作一个场面甚至一种气氛，他们就开始一场暗涛汹涌的战争；同样，一个字也不说，他们就和好了。彼得只不过往她的晚宴角落里一站，就能使她处于紧张激动的状态，使她觉得自己愚蠢、夸大其辞、彻底失败。
正因如此，年过五十他们再次重逢，只用了半个小时，他们就把彼此的一生看尽了，也过完了。彼得恼火、不安地想：对于某些女人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婚姻更糟糕的事。达洛维们窒息她的灵魂，仅仅把她变成一个主妇，鼓励她发展世故的为人处世的本领；其结果是，无休止的午宴、晚宴、社交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有非常强烈的喜剧感，可是需要有人、永远需要有人才能发挥出来，她把时间都浪费掉了；她无休止地举办宴会、说毫无意义的废话、说言不由衷的话——但她是出自真心地在做，是本能使然。
她具有他两倍的智力，却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事物——这是婚姻生活的悲剧之一。她有着自己的思想，可是她必须总是引用理查德的话，她的观点大多是达洛维的——好像你还不能从早晨读的《晨邮报》中丝毫不差地了解达洛维的想法似的！
彼得如是说。
以上描述全部用原文串联而成。
这便是《达洛维夫人》的社会主题：她（已婚女性）通过他（丈夫/男人）的眼睛看世界。
五 个人管见：《第二性》的小说版
若读过《第二性》，对《达洛维夫人》的理解就会极其容易，《达洛维夫人》就是《第二性》的小说版。婚姻及男性对女性尤其是女性自我的成长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达洛维夫人》要回答的问题。《达洛维夫人》不是女权主义，因为它不是对婚姻的控诉及对男性的讨伐，它没有这种浅薄的抱怨和推卸责任式的视角（“在她心灵深处有着可怕的恐惧。即使是现在，如果不是有理查德经常在那里看《泰晤士报》，使她能够像只小鸟一样蜷缩一旁逐渐恢复生机，发出无比快乐的呼喊，她一定早就死了”，足以证明，婚姻对她的拯救与帮助），它只是在试图客观地描述事实与真相：男性的成长一直是自我的主动成长，工作是他们完成自我的途径；而女性的成长只在未婚时代属于自我，一旦步入婚姻（哪怕是本书中这些美好的婚姻，至于那些苦难扭曲的婚姻就更不必说了），其成长就转入了被塑造——“达洛维们窒息她的灵魂，仅仅把她变成一个主妇，鼓励她发展世故的为人处世的本领”，因此这些身处金玉良姻中的贵妇们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转瞬即逝的时刻感到失败、无用、紧张，乃至“自杀是美、乐趣、幸福”，因为这种时刻是她们作为人的时刻，而不是作为女人、妻子、母亲的时刻。
达洛维对待儿子与女儿的不同心态，就是这种性别差异的明白例证：如果他有个儿子，他会对他说：工作！可是他有个女儿，他一下子语塞，心想他爱她为她骄傲，仅此而已，因为在对待女儿的成长问题上，他的态度不是父亲对孩子的心理，而是男性对女性的心理——不信可以做个调查，有多少父亲（也包括母亲）明意识或潜意识里对女儿步入成年后幸福的定义一定与婚姻有关。
而女性自己呢，未婚时代她们和男孩一样读书、游戏、品尝自我的乐趣，进入婚姻关系中，她们就不是单独存在而是相应存在——就婚姻共同体而言，她们通过“为他奉献”“靠他教导”“依赖他的爱”而获得存在感、价值感、自豪感以及种种叫不出名字的社会感，丈夫（男性）及丈夫（男性）的爱不但是已婚女人生存的手段，更是已婚女人生存的理由。这样一来，她“真心地、本能地”“束缚、挤压、克制、修剪自己”，“她的意志沉入到他的意志之中”，“她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事物”，不就是一种结果和事实吗？
《达洛维夫人》并没有抨击婚姻、控诉男性的意思，也没有“追求男女平等”的企图，它只是用文学的笔法描摹了一种事实：婚姻中的女性宛如化合物，不能作为“自然人”独立存在而必须被男性化合成“性别人”。古今中外千百年来，女性被比喻为花朵，但那不过是外形和表象上的，就男女共同体而言，男性才是花，女性其实是绿叶——比如当我们说牡丹这种植物时，我们脑中浮现的一定是牡丹花而不是牡丹叶，女性可能模样形状像花儿般漂亮，但就实质和功能而言，女性其实是叶子，为花朵奉献、服务、输送养分并经由花获得自身的呈现与价值——我们只会指着叶子说“这是牡丹的叶子”，而不会说“这是牡丹”，如同我们说：这是理查德•达洛维，这是达洛维夫人，达洛维的夫人。
她白飘动衣，活泼大胆，离船上岸，去小岛探险，因惊起一只母鸡而大笑、高唱。她拿糖喂小马，亲吻大长毛狗的鼻子；她往蛇形湖里扔硬币，早餐前躺在床上读柏拉图、读雪莱；她和女友打算建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社团并写好了一封信；她的天分是凭直觉了解人。
她是克拉丽莎•帕里。这时她未婚。
她骑着小马帕蒂，和兄弟们一起跃过溪流；她穿过那些狗、那些鼠、那些大丽花蜀葵和蒲苇，偷偷从灌木丛钻回来以免被发现，衣服因为恶作剧而又脏又乱，惹得老保姆一通抱怨；如果有一个人女人能够戴着头盔拉弓神箭，能够统领军队攻击敌人，能够不屈不挠地以公正统治野蛮，最后静卧在教堂里的盾形徽章之下，那就是她。
她是米莉森特。这时她未婚。
她自由地钓捕鲑鱼，她喜爱摄影，照出的相片与专业摄影师的作品没什么区别。
她是X，这时她未婚（很遗憾，吴尔芙没有给她起名）。
她当掉了王后送给曾祖父的红宝石戒指，换取盘缠去找女友；她一丝不挂跑过过道去取洗澡海绵，眼睛闪闪发亮，吓坏了老姑妈；她让花朵浮在盛满水的碗里，在卧室里抽雪茄，沿着矮墙骑自行车；她在月色之下泛舟湖上，扯下一朵玫瑰，并停下脚步赞叹月光下的甘蓝叶；她鲁莽大胆、肆无忌惮。
她是莎莉•西顿。这时她未婚。
二 已婚妇女
她每天在床上吃女仆端上楼的早餐；她是银餐具、亚麻制品、瓷器、名画的女主人；她温柔宽厚地指挥仆人们准备晚宴，她亲自动手修补裙裾，手里的针把丝线一针针平滑地拉到头，宁静降临她的心头；她有美丽的女儿，她的丈夫买花送她时心里想着要对她说他爱她。
她无休止地举办宴会。她无法想象曾经的恋人彼得或者丈夫达洛维会毫无原因地、不辞辛劳地举办宴会——如果她老为这些宴会烦恼担心的话，他（达洛维）就不让她举行了。这些宴会，与其说是她为他举办的，不如说是她为她想象中的他举办的。她坐在餐桌的主人席上，费尽心机地和一个可能对达洛维有用的老朽周旋。她必须照顾整个晚宴，晚宴很成功，连首相都来了，没有谁受到冷落，但她本人内心紧张而吃力，并未从中得到乐趣，她觉得自己是钉在楼梯头的一根标桩，每次开晚会她都有这种感觉，她不再是自己，她太像随便哪个人了。她只是为了外部世界才这样把自己组合成一个中心，一个坐在自己客厅里给大家提供聚会场所的女人。她说她热爱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为了这我才举行晚宴的”，但在心里，她想得更深：这个她叫做生活的东西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没有任何别的有什么重要意义的东西，她不会思考、写作，甚至连钢琴都不会；她分不清亚美尼亚人和土耳其人；她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靠着丹尼尔斯小姐教的那点儿零星知识过了大半辈子的；她什么也不懂，不会外语，不懂历史，现在除了躺在床上读读回忆录，她几乎什么书也不看——直到今天（她已年过五十），如果问她赤道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在她的晚会上，有位客人带来了一名年轻人自杀的消息，她不知怎地感到自己非常像他——那个自杀的年轻人。她很高兴他这样做了——抛弃了一切，他使她感到了美、感到了乐趣，因为有一次她身穿白衣走下楼梯时曾对自己说：“如果现在就死去，现在就是最幸福。”
她是克拉丽莎•达洛维夫人，本书的女主人公。
她出身名门、生活富裕；她生活在她的时代的前列，结识过当年最有才干的男人。她的午宴气派而顺利。
在整个一上午写了撕、撕了写的自我战斗之后，她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无用，这是她在任何别的时候都没有感到过的；如果达洛维（男）给她出主意，休（男）替她给《泰晤士报》写信，她就有了肯定感和信心，她真不知道没有他俩自己该怎么办。而且，宴会真让她害怕。
她是米莉森特•布鲁顿夫人。
她住在哈利街——伦敦收费最昂贵的私人医生聚集的街区，儿子在伊顿公学——英国最著名的私立贵族学校。她面带甜美的微笑，每星期四为医界同行举行盛大晚宴，偶尔主持义卖市场开幕式，向王室致敬；她裹着与汽车颜色搭配的银灰色毛皮毯子，坐在私家汽车里等候出诊的丈夫，有时脑子里想着病人，有时则有情可原地想着一堵金墙在她等待的时候一分钟一分钟地加高。她是典型的成功男人的妻子。
为了迅速顾及那使她丈夫的眼睛放出油腻腻的光芒的对权力和统治的渴望，她束缚、挤压、克制、修剪自己，最终退缩一旁。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丈夫的工作越来越多，她则十五年前就屈服了，没有什么具体事例，没有吵闹没有发作，只是她的意志像浸透了水慢慢下沉，沉入到他的意志之中。当夜渐渐变深时，她稍稍有些沉闷和不安，肌肉神经质地抽搐，说话迟疑而慌乱。
她是 X•布拉德肖爵士夫人。
她家在曼彻斯特有好几家棉纺厂；她有无数的仆人，几英里长的温室，在苏伊士运河以北从来不生长的极其罕见的木槿百合，她却与家里的花匠一起种了好几花坛；她生了五个儿子，全部就读于伊顿公学。
她读过一个自己觉得非常好的剧本，写一个人在牢房的墙上乱涂乱写，她感到这反应了生活的真实。由于对人际关系的绝望——人是这么难以相处，即使对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你又能了解多少？因此，她常常到自己的花园里去，从她的花中得到男人和女人从来没有给予她的宁静。
她是莎莉•罗塞特夫人。
三 男人们，不论未婚已婚
理查德•达洛维，克拉丽莎的丈夫。他想，如果他有个儿子，他会对他说：工作、工作、工作！可是他有了个女儿，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他为自己的女儿骄傲。他正当壮年，爱着妻子，关心她的健康，然后，他离开，去委员会开会，讨论亚美尼亚人或阿尔巴尼亚人的问题。
他一直是理查德，不论未婚已婚。
布鲁顿，米莉森特的丈夫，他在书中没有出现。
他一直是布鲁顿，不论未婚已婚（在下根据伍尔夫的写作基调大胆推测的）。
威廉•布拉德肖，X的丈夫，他一直使劲工作（他的父亲是个店主），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了今天的地位和声誉。
他一直是威廉•布拉德肖，不论未婚已婚。
罗塞特，莎莉的丈夫。他是个矿工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扛过大麻袋。他名下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来的。他是干实事的大工厂主。
他一直是罗塞特，不论未婚已婚。
四 彼得的观点
彼得，克拉丽莎的恋人，好的恋人——欢乐、有趣、为各种小事激情争吵，不好的结婚人选——他在53岁上还不得不求达洛维这样的人在秘书室给他找份差事，或给他找份教小孩子拉丁文的助理教师的工作，要听从办公室某个官吏的指使，所以表面情感化而内心精明的克拉丽莎放弃了他而选择了达洛维——一个诚实、有主见，无论做什么事都以讲求实际的、理智的态度去对待的地道的好人——结婚。
但是在他们一别三十年之后再次重逢时，克拉丽莎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和彼得结婚会怎样？因为他们之间一向就有一种不用语言就能沟通的奇特能力，一个字也不说，只一个动作一个场面甚至一种气氛，他们就开始一场暗涛汹涌的战争；同样，一个字也不说，他们就和好了。彼得只不过往她的晚宴角落里一站，就能使她处于紧张激动的状态，使她觉得自己愚蠢、夸大其辞、彻底失败。
正因如此，年过五十他们再次重逢，只用了半个小时，他们就把彼此的一生看尽了，也过完了。彼得恼火、不安地想：对于某些女人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婚姻更糟糕的事。达洛维们窒息她的灵魂，仅仅把她变成一个主妇，鼓励她发展世故的为人处世的本领；其结果是，无休止的午宴、晚宴、社交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有非常强烈的喜剧感，可是需要有人、永远需要有人才能发挥出来，她把时间都浪费掉了；她无休止地举办宴会、说毫无意义的废话、说言不由衷的话——但她是出自真心地在做，是本能使然。
她具有他两倍的智力，却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事物——这是婚姻生活的悲剧之一。她有着自己的思想，可是她必须总是引用理查德的话，她的观点大多是达洛维的——好像你还不能从早晨读的《晨邮报》中丝毫不差地了解达洛维的想法似的！
彼得如是说。
以上描述全部用原文串联而成。
这便是《达洛维夫人》的社会主题：她（已婚女性）通过他（丈夫/男人）的眼睛看世界。
五 个人管见：《第二性》的小说版
若读过《第二性》，对《达洛维夫人》的理解就会极其容易，《达洛维夫人》就是《第二性》的小说版。婚姻及男性对女性尤其是女性自我的成长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达洛维夫人》要回答的问题。《达洛维夫人》不是女权主义，因为它不是对婚姻的控诉及对男性的讨伐，它没有这种浅薄的抱怨和推卸责任式的视角（“在她心灵深处有着可怕的恐惧。即使是现在，如果不是有理查德经常在那里看《泰晤士报》，使她能够像只小鸟一样蜷缩一旁逐渐恢复生机，发出无比快乐的呼喊，她一定早就死了”，足以证明，婚姻对她的拯救与帮助），它只是在试图客观地描述事实与真相：男性的成长一直是自我的主动成长，工作是他们完成自我的途径；而女性的成长只在未婚时代属于自我，一旦步入婚姻（哪怕是本书中这些美好的婚姻，至于那些苦难扭曲的婚姻就更不必说了），其成长就转入了被塑造——“达洛维们窒息她的灵魂，仅仅把她变成一个主妇，鼓励她发展世故的为人处世的本领”，因此这些身处金玉良姻中的贵妇们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转瞬即逝的时刻感到失败、无用、紧张，乃至“自杀是美、乐趣、幸福”，因为这种时刻是她们作为人的时刻，而不是作为女人、妻子、母亲的时刻。
达洛维对待儿子与女儿的不同心态，就是这种性别差异的明白例证：如果他有个儿子，他会对他说：工作！可是他有个女儿，他一下子语塞，心想他爱她为她骄傲，仅此而已，因为在对待女儿的成长问题上，他的态度不是父亲对孩子的心理，而是男性对女性的心理——不信可以做个调查，有多少父亲（也包括母亲）明意识或潜意识里对女儿步入成年后幸福的定义一定与婚姻有关。
而女性自己呢，未婚时代她们和男孩一样读书、游戏、品尝自我的乐趣，进入婚姻关系中，她们就不是单独存在而是相应存在——就婚姻共同体而言，她们通过“为他奉献”“靠他教导”“依赖他的爱”而获得存在感、价值感、自豪感以及种种叫不出名字的社会感，丈夫（男性）及丈夫（男性）的爱不但是已婚女人生存的手段，更是已婚女人生存的理由。这样一来，她“真心地、本能地”“束缚、挤压、克制、修剪自己”，“她的意志沉入到他的意志之中”，“她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事物”，不就是一种结果和事实吗？
《达洛维夫人》并没有抨击婚姻、控诉男性的意思，也没有“追求男女平等”的企图，它只是用文学的笔法描摹了一种事实：婚姻中的女性宛如化合物，不能作为“自然人”独立存在而必须被男性化合成“性别人”。古今中外千百年来，女性被比喻为花朵，但那不过是外形和表象上的，就男女共同体而言，男性才是花，女性其实是绿叶——比如当我们说牡丹这种植物时，我们脑中浮现的一定是牡丹花而不是牡丹叶，女性可能模样形状像花儿般漂亮，但就实质和功能而言，女性其实是叶子，为花朵奉献、服务、输送养分并经由花获得自身的呈现与价值——我们只会指着叶子说“这是牡丹的叶子”，而不会说“这是牡丹”，如同我们说：这是理查德•达洛维，这是达洛维夫人，达洛维的夫人。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