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时代的幻灭

夜色是温柔的……然而这里没有光明。——济慈《夜莺颂》

１.

《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是Ｆ.Ｓ.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1934年的作品。跟《了不起的盖茨比》、《一颗像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一样，以爱情为载体，表现理想幻灭（也即“美国梦”的幻灭）的主题。菲茨杰拉德身处一战后的“爵士乐时代”（The Jazz Age），这期间，美国经济在一战中得到极大的发展，战后达到空前的繁荣，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之后又陷入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当中，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普遍历经了满怀理想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打击的人生旅程，对人生和未来感到迷惘，因此这一代人也被称为“迷惘的一代”。菲茨杰拉德形容那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年轻人渴望进入社会的上层阶级，心迷金钱的魔力，追求社会地位带来的优越感，《夜色温柔》描写的正是身处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迪克·戴弗，在实现了“美国梦”、爬入上层阶级后的遭遇，小说场景虽流转于欧洲的法国、瑞士和意大利，但折射的正是这一时代的社会常态和上流阶层的腐烂生活及金钱的腐蚀作用，以及以迪克为代表的穷人家孩子为理想奋斗却最终伤痕累累、理想破灭的绝望心情。

小说采用穿插叙述的方式，由点到线再到面，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介绍了年轻姑娘萝丝玛丽在法国邂逅迪克并一见钟情的前后始末（为点）；第二部分全景展现迪克与妮科尔·沃伦相识、相爱、建立婚姻及婚姻决裂的过程（为线），并嵌入迪克与萝丝玛丽的恋情结果，关于迪克的命运逐渐展开，并在紧接着的第三部分完成了迪克命运的“面”的勾勒。

小说主要刻画了迪克、妮科尔、萝丝玛丽这三个人物，其他几个人物如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萝丝玛丽的母亲）、作家麦基斯克、艾贝·诺思（迪克的音乐家朋友）、玛丽（妮科尔的朋友）、芭比·沃伦（妮科尔的姐姐）、卡罗琳·西布利（玛丽的朋友）也有不同程度的刻画，尤其是芭比·沃伦，在小说中虽然出场不多，但始终作为一个隐线人物，是恣意玩弄金钱权势、无情残酷的上流社会和资产阶级的写照和代表。
 
２.

迪克出身于美国一个贫困的教区，父亲是一名平凡的牧师。靠着母亲留下来的微薄遗产，迪克得以到瑞士苏黎世攻读精神病学，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权威的像荣格那样的精神病理学家，希望自己的学术研究能够给社会带来福祉。在朋友眼中，迪克“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而且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妮科尔·沃伦是芝加哥富豪世家的千金，过着优裕的生活，由于父亲的乱伦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资产阶级的道德丧失在这里可见一斑），父亲为遮丑，漂洋过海将其送进苏黎世的精神病疗养院。

在疗养院，迪克认识了妮科尔，两人逐渐产生了情愫。这份感情，即使在多年后，迪克始终都相信它是一份真正的爱情。开始的时候迪克也曾理智客观地看待这份感情，然而不管是出于医生的职业职责还是作为男人的爱情职责，迪克觉得妮科尔正处于最孤援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怜悯与爱交杂，迪克毅然与妮科尔建立了婚姻关系。

这桩婚姻，在妮科尔的姐姐兼监护人芭比看来，只是为生病的妹妹“买一个大夫”。芭比相信金钱是万能的，迪克的出现是一个必然而不是偶然，即使没有迪克，“肯定会有许多医生来争取这样一个机会”，出于上流阶层的虚伪冷漠和自我优越感，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将迪克作为家人（妹夫）看待，也不愿相信是爱情使迪克选择与妮科尔结婚，她的势利世故以及她的维多利亚时代式思维方式让她认为每个人都是金钱的奴隶（她本人也即是出于这种原因而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她甚至都不愿用金钱来诱惑迪克，在她看来，迪克“不会是块真正的好材料，她看不出如何能把他造就成一个理想的贵族”，“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差遣的人想随手利用一下”。即使后来迪克在罗马遭到警察为难，芭比帮他解围也不是出于亲情的缘故，而仅仅是出于面子，“因为不论迪克先前有怎样的表现，而现在她们对他拥有了一份道德上的优越，只要他对她们还有用处，这种优越就会保持下去。”在芭比的冷漠和虚伪下，迪克无疑是单纯的，他始终猜不透芭比的真正用心。

迪克与妮科尔结婚，得以被上流阶层暂时接纳，甚至备受欢迎，“具有让人迷恋、痴情的魅力”，“钟情谁就可以拥有谁”。在刚步入社会、不带世故眼光的萝丝玛丽眼里，迪克恰好是这一类人中最有魅力的一个，是她“衡量其他男人的典范”。这对真正的上流阶层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强有力的反讽。面对萝丝玛丽的一片痴情和主动投怀送抱，迪克始终保持正直本性和对妮科尔的忠诚，尽心尽责——既作为一个医生也作为一个丈夫——为了治愈妮科尔不断反复的病，“他多年勉强自己过一种……严格的家庭生活”。即使是在两人感情破裂的后来，妮科尔仍然对芭比承认，他“一直是个好丈夫，自从有了他，我从来没有吃过苦遭过罪，他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不受任何伤害。”

表面上看，迪克似乎实现了许许多多人的梦寐所求，跨入了上流阶层，生活一片盛宴欢乐。然而，迪克始终保持进取心和经济上、信念上的独立，他厌倦上流阶层灯红酒绿、挥金如土的腐烂生活，厌恶他们无所追求的懒惰腐败本性，他始终对自身存有危机意识，生怕长久以往自己会被“剥夺了绵长充盈的想象力”、自身的独特性（才华）会“为生活中的妥协所淹没”，为了妮科尔，他作出了相当的牺牲而毫无怨言，甚至荒废了自己的学术著作和事业。然而，随着妮科尔病情好转，他发现作为“正常人”的妮科尔有着不为他所理解的一面，他内心深受伤害却依然保持着对爱的忠诚，这种矛盾的心理压积内心，让迪克变得越来越空虚，直到后来他深深“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华而痛惜不已，连五脏六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

同时，伴随着婚姻生活，妮科尔在迪克的长期帮助下终于治愈了精神分裂病，变得正常的她日益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她的自我像一朵硕大、华贵的玫瑰花一般怒放了”。“我差不多又是一个完整的人了，”她想，“我实际上已经不用靠他，自立自足了。”妮科尔逐渐暴露出作为她所在阶级的自私本质，她承认当初爱上迪克只是因为“这种爱情一开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习性牵扯在一起”。正如弗朗茨妻子克特形容的那样，“她只是喜欢把她的病当作显示力量的一种手段”。菲茨杰拉德描述了潜藏在妮科尔内心深处的这种自私本性：“许多年来她的生存本身激活了她的某些天性，这些天性被她早年的疾病所吞噬，亦不为迪克所觉察，这倒不是他的过错，只因为一个人的天性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所理解——然而仍然令人不安。……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她并不担心——她猜想那会是心灵的放松，眼睛的复明。……妮科尔已经感到春风扑面——她只是害怕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变故发生时那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方式。”即使在她后来的丈夫汤米眼里，她也是这么一个“最有戏剧性的人”。

至于迪克与萝丝玛丽始于法国里维埃拉的恋情，在四年以后的意大利那不勒斯，迪克意识到“他的萝丝玛丽之梦终结了”，当初在两人之间的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刚相识时，萝丝玛丽只是一个刚刚脱离“母亲的爱心和她自己组成的双层外壳的保护”、“精神上刚断奶”的甫入社会的“单纯的孩子”，“具有一对多情的眼睛”，带着“心气浮躁、好高骛远的理想主义”，“她真正的内心是爱尔兰式的、浪漫的和不合逻辑的”，在她内心里，正如她对迪克所说，“你和妈妈是我在世上唯一关心的两个人”，是一种年少的英雄崇拜情结，一种恋母情结。萝丝玛丽的这种爱是不负责任的，受到她母亲斯皮尔斯夫人（斯皮尔斯夫人虽两度丧夫，然而在爱情上从来没受过挫折）灌输的影响，“动手吧，把发生的事就当作你的经历，伤害你自己或伤害他——其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伤害你”，也正如路易·坎布恩说她的，“等你年龄稍大些，你就会明白恋爱的人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极度的痛苦。”萝丝玛丽并不理解爱的真谛，她对迪克的爱，实际上是“一种孩子气的迷恋”，所以她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迪克的痛苦。他们都曾一度错把那看成是爱情了。萝丝玛丽实质上跟迪克是同一类的人，怀着“美国梦”，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金钱和地位，心灵也逐渐被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所腐蚀，不同的是以不一样的方式，和必将走向不同的方向，科利斯·克莱这样形容几年后的萝丝玛丽：“她是被呵护着长大的，而如今她却成了个老于世故的妇人。”由于青春年少和受教育的不同，她被时间和社会改变而不自知，她身处一个必然的悲剧中却不能及早意识到。

萝丝玛丽是迪克心里最后一抹理想之光，当这抹光也离开他之后，他深感失落，内心陷入漫无止尽的黑暗和空洞之中，对人生不再有美好的憧憬。萝丝玛丽注定是迪克生命中匆匆的过客，迪克的情感沉沦虽然不该由萝丝玛丽来承担责任，但她却是加剧迪克自我沉沦的催化剂，迪克“已经感到未来的冲突”——“我想我患了黑死病吧，看来我不会再给别人带来幸福了。”迪克这样看待自己，开始自我厌恶、沉沦、自暴自弃，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不再进取，“过去常有创造的欲望，而如今似乎总想毁灭什么”。

妮科尔的阶级觉醒和迪克的自我沉沦，注定了这场婚姻走到尽头。即使如此，迪克对妮科尔仍然有爱，他是善良的，也是软弱的，面对汤米的指责——你只是把妻子“当成一个病人看待”、“你妻子不爱你，她爱我。”——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反驳，在这场婚姻和名利的决斗（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中他完全败北，到最后仍为了保全妮科尔的面子，而选择安静地离开，连汤米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教养还真不错”。

即使迪克将教养和绅士风度保留到最后，即使他为妮科尔不计得失地牺牲了十年青春年华，仍然得不到芭比（这个上流阶层的象征）的理解和认同，“我们那时应该让他继续他的自行车旅行，别去打搅他，”她对妮科尔说，“人一旦被投入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就会像丢了魂似的，不能自制，不论他们如何有模有样。”迪克的风度和自我牺牲精神，在芭比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她没有一丝道德上的自责，她说这“归功于他受的教育”。上流阶层的极度自私和虚伪冷酷本质在芭比身上表露无遗。

离婚后，一度才华横溢的精神病大夫迪克·戴弗已经找不回来虚度的光阴和被腐蚀殆尽的才干，只能作为一般的医生就业，从一个小镇搬到另一个更小的镇子，了此余生。
 
３.

《夜色温柔》是菲茨杰拉德的最后一篇长篇小说（他的遗作《最后的大亨》没能完成），书名引用自英国诗人济慈《夜莺颂》的诗句：“夜色是温柔的……然而这里没有光明”。“美国资产阶级的生活似乎很美、很诱人，然而对于有理想、重感情，不满足物质享受的迪克来说，这里确实没有光明。”（潘绍中语）迪克进入上流阶层的惨痛遭遇和理想的幻灭，是那个时代美国生活形态的真实写照，也被认为带着浓厚的自传色彩，是菲茨杰拉德本身情感挫折和命运的写照。

菲茨杰拉德出身破落中产家庭，大学中途辍学，后来入伍，在军队期间认识妻子泽尔达·莎伊瑞（Zelda Sayre），泽尔达对他说：“娶我？简单，你要出人头地、腰缠万贯，没钱没名免谈。”对爱情高度浪漫的想象成了菲茨杰拉德写作的动力，使他得以博得泽尔达青睐；然而与泽尔达的婚姻也是造成他日后痛苦失落心情的根源。书中迪克夫妇有着浓郁的菲茨杰拉德夫妇的影子，现实中的泽尔达也是精神失常、挥霍无度，夫妇俩曾搬到法国里维埃拉居住，但妻子的病况愈加严重，使得菲茨杰拉德不堪重负，几乎无法创作，精神濒于崩溃，终日酗酒。这种境况跟迪克是多么地相似。

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我只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一颗像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和这一部，三者都表现了同样的主题：爱情和理想幻灭。相较之下，《一颗像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带着浓厚的童话色彩，《了不起的盖茨比》关于情感和人物的刻画虽没有《夜色温柔》来得细腻，但它的绝望态度（以黛西为代表的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和以盖茨比为代表的“骤然毁灭”）和批判力度要来得更强，换句话说，《夜色温柔》还存在着一点点温情，至少妮科尔在很久以后还会关注着迪克的消息，还会说“我爱过迪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迪克和盖茨比本质上都是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正直、善良、上进、才华洋溢、充满个人魅力，对爱情的高度浪漫想象能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动力，反之也是最毁灭性力量之所在（如萝丝玛丽给迪克带来的那样）；但是他们都没能真正看清上流阶层的丑陋面目，他们强烈厌恶拜金主义的腐蚀作用，却在行动上不知不觉尝试去适应而不是批判这种拜金主义（如盖茨比买下豪宅盛情宴客只是为了吸引黛西的注意和回心转意），他们都一厢情愿地期待用爱和忠诚换来良知和自尊，却反而加剧了自身的被伤害，最终难以避免地进入理想破灭的境地。从这点来说，他们也是单纯、懦弱的。但归根结底，这种懦弱的形成是被动的，是在强大的上流阶级面前他们无法改变的局面，是他们的宿命，只要衡量成功和地位的“金钱至上”这一社会标准存在一天，这种宿命就始终存在。在美国爵士乐时代是如此，在现在也是如此。不在黑夜中沉沦，就在黑夜中湮灭。
@2010.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