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的对话

《长者的故事／对话》（Acallam na Senórach, ’Tales／Conversations of the Elders’，c.1200）是爱尔兰早期文学中关于在野武士的一类叙事文学“芬故事群”（Fenian Cycle）中最重要的文本。[关于Finn Cycle的简要介绍请见：1.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764416/；2.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783426/；3.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823389/]。这一文本有大约八千余行，是原创的中世纪爱尔兰叙事诗／文中最长的一篇。这个故事讲述了圣徒帕特里克与一位神秘地从古代存活下来的著名勇士，罗南之子基尔特（Caílte son of Rónán）和芬的儿子欧辛（Oisín）游历爱尔兰（约发生在公元五世纪）的故事。在他们的旅途中，基尔特给帕特里克讲了许多古代发生的事情和不少地理志。而他向帕特里克解释他们所途径的各地地名时，那些文段的叙事所援引的是古代爱尔兰文学中一类非常突出的文学形式Dindshenchas（lit. Place-lores），即关于地名的起源及其有关传说的记录。古代爱尔兰诗人在口头展演中建立名声的过程往往也是将古老知识和传统固定和传播的过程，所以其对历史（尤其重要的是事物的起源）和地理知识的记忆和表演能力是最为重要的。地名传说是高等诗人所必须掌握的知识中的菁华。这些地名传说被系统地收集在《莱斯特之书》中，其记录的文字据学者推测早于十一世纪；《莱斯特之书》之后的地名传说则隐藏在一些长篇文稿，如史诗《劫掠库林之牛》和《长者的故事》之中，同样发挥着传承古老知识的功能。Carey教授认为《长者的故事》深受Dindshenchas传统的影响，其涵盖的意象指向大量的历史地理知识。

除了与Dindshenchas的紧密联系，《长者的对话》还涉及另外的一些文体形式。首先这是教会成员写的伪史，从基督教的角度重建的爱尔兰史前史。以芬英雄为代表的这些在野之士的传说本来就涵盖了许多古老的已难解其意的神话和文学意象。这一群体也被普遍认为处于王权、法律和稳定社会结构的边缘。他们中从远古存活下来的成员与圣徒帕特里克的相遇，和以帕特里克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些古代英雄曾经身处的历史社会环境，极巧妙地展示了两种不同的文明的碰撞、交锋和交融。除此之外，帕特里克在这个故事里多次聆听关于古代芬英雄团体成员遭遇的家庭／社会／王国财产分配不公，以及对此作出评价。这也多少影射了伴随十二世纪爱尔兰社会结构变化出现的财产分配问题。到了十二世纪，爱尔兰的“国王们”都有了更多的常备军并不断扩张领地，许多重述的地名故事和帕特里克对爱尔兰地理志的聆听和理解，这些情节都多少反映了领土扩张时贵族阶层的许多需要和诉求。帕特里克听取的关于芬英雄群体的暴力行径并作出评论，帕特里克对国王和他的彼世爱人之关系的裁决，和帕特里克行神迹在其父母面前救活因暴力而死亡的英雄等等，都反应了教会力量对社会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的审视和判断。大致的情节主线是基尔特重述了许多芬英雄（也就是基尔特的叔叔／伯伯，芬故事群最重要的主角）的杰出事迹，和彼时伟大勇武的猛士们，包括芬英雄一伙的和对手的一伙，领头为莫尔那之子高尔（Goll mac Morna）。基尔南也讲了许多关于史前图南神族（Tuatha Dè Danann）和彼世（otherworld）的传说，并向帕特里克述说融合异教爱尔兰价值观和基督教价值观的重要性。许多单个的故事或许发生在帕特里克的时期之前，然而作者为了整合全文改变了许多故事原来的叙述方式。同时，在基督教思想和爱尔兰本土文化融合时期比较重要的国王，也即帕特里克亲身遭遇的Diarmait mac Cerbaill及其王庭，也作为背景出现在故事中。基尔特向帕特里克引见到一位属于异教诸神的族群内著名的音乐家Cas Corach. Cas Corach称自己为古代智者／诗人（ollamh）的学生（scològ），用优美的歌唱向帕特里克展示了古老的技艺，随后帕特里克作为罗马、欧洲和基督教的代表向古代爱尔兰异教的艺术赠予祝福，为其华美致敬。这是一个有趣的情节，因为在许多早期爱尔兰故事中，音乐都被描述为具有彼世的（otherworldly）神秘力量，被认为是来自彼世的古老神族，并具有某种诱惑的特质。在十二世纪的另一个重要文本《两智者对话集》（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931013/）中，“可听海浪辨音讯”就被认为是智者的一个重要技能。在古爱尔兰史诗故事群《劫掠库林之牛》的其中一个著名的悲剧”The Deirdre Story”中，女主角Deirdre提及使她下定决心挣破在她身上的禁忌并逃离与国王的婚约的是她爱人“能吟海浪之声”。综合以上种种，可以说这位中世纪爱尔兰学者作了极大的努力把古老的智慧、当时流行的对音乐和表演的兴趣、来自欧洲大陆的浪漫骑士文学影响，以及服务于教会的意识形态都整合进这个长篇。

《长者的对话》除了涵盖大量古代和当时的文学主题和文体形式之外，其本身也可被独立地视为一个独树一帜的文学文本。许多著名的凯尔特学学者都曾讨论过这个文本所体现的时间观，John Carey教授则更深入地讨论了这些时间观所影射的，文本中三种不同的文明形式的对立与关联，其分别是史前达南神族和彼世神族所代表的异教文明；芬英雄群体所代表的神话时代后期的武士文明；和帕特里克代表的基督教文明。

《对话》所涉及的人物和提及／涵盖的事件往前可追溯至芬英雄的辉煌年月（其与神话故事群中更古老的故事中的彼世神族有枝枝蔓蔓的联系），往后则可延伸到文本中作出的“预言”：帕特里克传教的事业，1142年在如今的北爱尔兰地区Mellifont的熙笃会隐修院的建立（Cistercian monastery of Mellifont）和1177年狂热的英国本笃会信徒约翰 德 库西（John de Courcy）在占领阿尔马赫地区之后，掘出帕特里克、布里吉特和克伦基尔的骸骨在Down葬在一起的事件。《对话》成文于十二世纪晚期，对应当时的历史文化情境，其作者改动和重述了许多历史事件，对时间的调度十分惊人。在正史中，帕特里克在432年到达爱尔兰，当时的爱尔兰国王是 Lóegaire mac Néill Noigiallaig. 然而《对话》直接忽略了这一历史背景，里面所提及的国王们的名字大多在正史和各种野史中都没有出现过，而故事中的帕特里克遇见的爱尔兰最高王是Diarmaid mac Cerbaill，即正史中帕特里克身后约一个世纪时期的最高王；当基尔特考验帕特里克的历算时，他提及月份的方式是“含有三个月亮的某月”（mi congeal try hescca）；一个部落领主Éogan Flaithbrugaid向基尔特和帕特里克致意时，称他和他的妻子已有两百岁，而作者把他们表述为“美丽耀眼的夫妇”； 阿尔斯特王的三个儿子，据称在彼世神族的据地发起各种掠夺战争已有一百年之久，但丝毫没有年华老去的样子……《对话》文本最新版的翻译者之一Ann Dooley教授认为，这一文本的写作考虑了当时读者的兴趣和倾向，比如作为故事背景的最高王被改成了支持基督教传播的Diarmaid国王，而不是帕特里克时期的勇士国王。然而John Carey教授对其它关于时间调度的例子更感兴趣，指出作者丝毫没有对这些高寿仍然年轻的个体作出任何解释，而且从头到尾也没有解释为何基尔特和欧辛活过了他们所在的时代几个世纪（芬故事群中有提及欧辛到彼世寻访他的母亲和其族人，由于彼世时间流逝的方式不同，他归来时已经是不一样的时代；《对话》中虽然基尔特时时抱怨年老力衰，但仍然一直展现出他出众的孔武有力）。

Carey教授在他的一个细读《对话》文本的研究中提出，彼世神族 － 芬英雄群体 － 基督教群体在这一文本的时间轴上交汇，可以看出作者有明确的倾向。在提及芬英雄时，作者提及的是一个已经逝去的群体，帕特里克为两位幸存者进行洗礼，从地狱中拯救他们的亲人和朋友等等。最重要的是，根据天使的指示，帕特里克记录下他们的伟大传说，并在跟随他们游历爱尔兰的过程中记录下珍贵的地理志。然而在提及文中出现的彼世神族成员和图南神族成员时，作者明确把他们书写成在当下仍然富有活力的群体，并具有永生的特质。然而作者巧妙地把帕特里克对待史前神族的态度描述得如一个政客：表面上推崇尊重，背地里把它们成功打入地下。不仅圣帕特里克宣称要把“巫术的技艺”从爱尔兰大地上抹去，而且在《对话》中彼世群体本身也是自怨自怜的。欧辛那作为神族成员的外公Assaroe向基尔特表示愿意过如芬英雄们那样的终有一死的生命，而不愿意继续在彼世中的凄惨生活。Assaroe及其同伴为基尔特治愈多年战争引起的伤病之后，文本中出现这样一段话：

“…我们会赋予你不同的形体，使你可以永远勇武充满活力；而你也会得到如达南神族一般的永恒的青春”。“但那是十分凄凉的”，基尔特说，“我不愿被巫术赋予形体，唯愿接受我的创造者、创世者和最珍贵的神赋予我的另一种形式的永生……”达南神族的成员们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和战士的心声！”

来自彼世的美女Aillenn渴望得到康瑙特国王Aed的爱情，但被圣帕特里克阻止，并严令禁止其造成王后的非正常死亡。最后在王后的自然死亡之后，Aillenn与Aed才在圣帕特里克的祝福中成婚。音乐家Cas Corach的华美乐章得到了圣帕特里克的极高赞誉，但赞辞中，圣帕特里克仍然摒弃其中的诱惑性质，而赞扬其与神的乐章的相似之处。最后，作为达南神族的音乐家与国王Aed的姐姐成婚。在《对话》成为的年代，稳固的婚姻所维系的社会关系在当时是极受重视的，这一情节不仅反映了这一点，而且也体现了作者试图巧妙地把神话文明纳入基督教文明的话语体系之中。然而，Cas Corach被最高王和帕特里克指认为国家中的智者，这在当时还是十分颠覆性的情节。十二世纪社会中愈加职业化的法律从业者、学者和政客，以及基督教神职人员，都被置于一位来自古代神族的音乐家之下，这几乎相当于对当时文化等级的颠覆。

以上种种，让《对话》显得极有魅力。在明线上，这是一个记录了超过十个世纪的文学主题和重要文学形象以及文体形式的文本；而在暗线中，作者则以极具创意的故事和对话形式探讨了几种文明之间的张力，并挑战了当时的文化等级。若要问作者心之所系的真理，或许可在基尔特与帕特里克的问答中窥见：帕特里克问道，“是什么维系你的生命直至今日？” 基尔特答道，“是心中的真理，臂上的勇气，和舌上永恒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