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时代无关

当我昨天早上像是受到感召一样买下《荒原狼》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我会彻夜通读，因为阅读兴奋得不顾疲倦。阅读这本书的快感超越了以往的任何一次阅读经历，他带来一种全新的，麻醉式的敲击反应，对我实施着精准的穴位打击，每一句话都是要命的对症下药，让我有在书后写下全本背诵的冲动。
和评论描述不同，这是一本个人自传，和反战和荒诞和超现实没啥特别关系，不过是一个孩子的信马由缰。在阅读这本自传时，我得到了一种奇妙的感同身受。苍老，却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是懵懂不知所措的少年。
对孩子而言，年龄像是一座虚无的桥梁，他们跨越这座桥梁，却并没有移动过脚步。因此在55岁时，他们的梦仍是金黄的少年色彩，他们的脚步停留在成年之前，拙劣地想要通过没有爱的方式去融入生活，他们高唱着牺牲和悲壮的曲调，在平凡人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是无数富有母性的少妇理想的情人:成熟的肉体与少年的灵魂。
评论家们执着于黑塞的精神状态、从边角处抠出的反战思想和优美的辞令，冠以时代的特征。然而他们并不感同身受，并不了解一个55岁孩子的痛苦和痛苦的根源，就像那个议论着卖国贼哈勒尔的教授一样。假如他确实感同身受了，那么他一定不是一个称职的评论家，没有评论家可以只评论一本书而活。

只有离群索居的人才能在这本书里找到共鸣，也只有不懂得爱情的人才能看懂书中的爱情。

哈里·哈勒尔像浪漫主义书中的英雄那样寻找一份完美的，属于骑士的庄严爱情，然而最后让他满足的爱情却恰恰是世俗的、肉欲的。是赫尔米娜的狐步舞，是玛利亚娇艳的嘴唇。
任何时代都有骑士，任何时代都不会是骑士的时代，因为那样就承认了高尚的普遍性，也就承认了社会的死亡。
相比之下，赫尔米娜甚至是乐观的：“时间和世界、金钱和权力属于平庸的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则一无所有，属于他们的只有死亡。古往今来都是这样。”
至少她对未来仍抱有希望。
单纯从精神上来说，理想主义的社会没有下水道和污渍，所有人都被描绘得不食人间烟火。日常的闲谈讨论的是莫扎特和道德层面的政治抱负，人们只会因为高尚的目标从容赴死。这样的世界没有尘埃，因此没有生活，因此虚伪。平凡的世界则过于敷衍，被一层可以归纳，可以描述的浑浊覆盖，因此遭受厌弃。
荒原狼在两个世界里都不可能真实的活着：在理想的世界中，他会受崇高的目的所鼓动，比以往更加急切的奔向死亡；在尘埃的国度里，他会由于长期缺氧而陷入虚弱，任何灵丹妙药都只能让他苟延残喘。因此他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虚数状态，这一事实让哈里既骄傲又沮丧。赫尔米娜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病态:
“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很易满足的世界说来，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
由于这样的论断，赫尔米娜只能成为一个安抚者，成为一个分析者。但是不会成为哈里的拯救者。因为唯有信条本身才具备否定信条的力量，单纯的叙述事实于事无补。
在这样的时代，在每一个真实的时代，不朽成为荒原狼仅存的意义，因为这是一条最便捷又高尚的抗争之路，长度甚至不到一步——只有一把刮脸刀那么长。此端是挣扎的现世，彼端则是歌德，柏拉图，希罗多德亲切辩论的英灵殿。

然而不朽的人也并不是骑士，他们的不朽甚至不是争取来的。“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开一个玩笑。”在第一次遇见帕勃罗时，歌德在他的梦里说。

哈里探寻生活的过程亦是他探寻不朽的过程，对孩子而言这是一次冒险，对骑士而言这是一次冒险，对哈里不是。他需要的从始至终只是一面镜子，他的冒险是审视自身，用狼的眼睛看人，再用人的眼睛看狼。从狐步舞到化妆舞会直到魔剧院，他将自己的兽性浓缩为一把刀，他抽空了自己全部的诚实，用诚实杀死了赫尔米娜。莫扎特却讥讽道：“您对一个这样漂亮、这样可爱的年轻姑娘，除了捅她一刀把她杀死以外，不知道怎样使用她。您认为这是正确的吗？”荒原狼的诚实终于被悔恨击败。
作为最后一丝救命稻草，不朽者却审判了他，这本身就足够幽默了。
一个插曲。
前一天夜晚，敬涛邀请我去现场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的拒绝了。我说，我不知道我去现场要做什么，没有指令会让我觉得呆在一个地方手足无措。
几乎是迅速地，赫尔米娜给出了回答：“如果你需要得到别人的允许才能快乐享受，那你真是个可怜虫。”
读这句话时，我几乎是怀着对自己的怜悯给它打上标记的。
人类塑造着道德，道德也在塑造人类。这和语言和工具是一样的。
好在哈里有赫尔米娜，好在帕勃罗的魔剧院有让人生重省的力量，让这个故事最后以近乎上扬的结局收场。
合上书本的刹那，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热情扫过我的脊背，好像不是哈里·哈勒尔，而是我自己在梦中醒来。缓慢消退的记忆像是一道缩影，在这道逐渐变窄的细缝中，一个谨慎的游子窥见了他的整个人生。于是他明白，庄严的戒律并不拯救他，也不会给他他所期盼的爱情和快乐，他追逐的一切不过是由于怯懦和对失败的恐惧妥协的结果，而事实是，他渴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