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象里存活
在想象里存活
文/斯索以
有些事物,往往在想象里“存在”,哪怕它是一个国家。这样说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生活的“逻辑”确实如此。《想象共和国》里所展示的,正是作者阿扎尔•纳菲西心中的理想世界,如她所言,“远在世界划分国家与民族之前”,她心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地方,自己“可以轻易地逃往那里”,躲开支配着她人间生活的“恼人规矩”。而这个世界的原型,就在纳菲西阅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巴比特》《心是孤独的猎手》的过程中缓慢浮现了。
一个人的生活半径有限,我们周遭的“现实”远不如那些我们“想象”的空间大。对未去过日本的人来说,日本是想象的,来源于新闻、报纸、影视、书籍,樱花则常常是这场浪漫构图的核心。对未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两次世界大战是想象的,历史学家细致的勾勒、电影中富有冲击力的场景,都是助推史实再现的完美材料。想象常常充当滤网和脚手架,一方面从已有材料中筛选和保留主体所期待的那些元素,一方面对没有的东西实施填充或进行“伪造”,以构建出理想的存在。最典型如我们的童年的回忆中,常常掺杂了今日的单方美化,诸多真实的童年事件经历了“美肤”之后,更为细腻生动,比忘却的那部分对当下的自己来说其实更具有现实意义。但想象的功能和价值,对纳菲西来说则要深刻和厚重许多,在《想象共和国》里,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这种力量。书中,她以阅读三本名著的行为和体验为纲,传递了一种关于理想国家、民主政治的思考和构想,更是贯穿着一位作家、一个时代“颠沛流离”的精神史。
纳菲西的童年在阅读中展开,阅读让她不停穿梭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是阅读铺开了她的想象,让她很早便扩张了自己的心灵版图。因此,在后来的逃亡生活中,她精准地跳上了阅读这只小船,溯流而上,像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一样寻找着政治的桃花源,寻求身份的认同与心灵的庇护。借着阅读的力量,她们一步步向前探索,认清现实,接受召唤,获得归属,如她所言,“阅读是一种私人的行为,但是它越过大洲与时间,将我们联结在了一起”。因此,对于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来说,那个“想象共和国”就是纳博科夫的“某种方式,某个地方”,是爱丽丝的后院,是“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世界,居住者既不用护照也无需证件。唯一的入境条件就是一个开放的头脑、一份永不满足的求知欲和一种无法定义的逃离世俗的冲动”。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发言权,被柏拉图驱逐出“理想国”的诗人得以重返;在这里,“人们看不到政治、宗教、族性或性别的字眼”,生命无需面对人为的禁锢,不必戴上政治的枷锁。
想象在自由缺失的时代,往往可以代表自由本身,推动个体发声。在纳菲西看来,它帮助我们塑造了对世界的态度,以及我们对自身在世界中所处位置的态度,当有人质疑美国梦以及想象在实现美国梦中的价值,她立刻反驳道:“没有想象,你如何梦想?”并指出不能以实用主义的方式来对待想象:“对于无家之感和绝望,对于生的无常和死的必然施加在我们身上的不公和痛苦,想象并无解药。但是它让我们找到一种既可以记录也可以拒绝不公的发声方式,我们不接受事物当前的样子就是明证。”因此,小说所要传递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一种信念,所要创造的不是雷同现实的另一种奴役,而是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找到一个家园”。
纳菲西从书中理解了“国家”这个概念,从《绿野仙踪》中认识了“美国”,接着,《少女妙探》《草原上的小屋》《飘》《汤姆叔叔的小屋》《杀死一只知更鸟》等,在她面前展现了“一条叫密西西比的河和许多的城市、河流、森林、湖泊以及人们”,在后来,更多的人物、地名闯进了她的世界。很小的时候,“美国”在她心中就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并因各种各样的小说笼罩着一层光环。2008年12月,当美国最终成为她的“家”,她却更清醒地感受到那种预设已久的失落,小说所撑起的梦想似乎一下子经历了沧海桑田。早在阅读《杀死一只知更鸟》一书时她就意识到,“正义是一个四面楚歌的概念”,被誉为民主社会的新家美国的现实状况给了她深刻的提醒——“我们需要重获想象的第三只眼睛”。她感叹,“家乡!这个迷人的概念可以变得那么具有迷惑性,那么脆弱”,当初那个关乎家乡的一厢情愿的想象“总是牢牢扎根在它小说的山河国土中”。对纳菲西来说,“文学不单是一条通向能读会写的途径或者一段教育中的必经阶段”,它已经成为一种基本的需求,“一种重新取得被国家褫夺的身份认同的方式”。她非常喜欢《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并在其中看到自己和好友法拉的影子,过去的四十年里,在伊朗和美国,法拉和她在许多重要的人生关口相见、分离又重逢,如今她将多年的阅读经验融入到二人的生命经历,以此为切入点来思考和解构文化、政治、国家等概念。她也从诗歌和小说里发现了另一个美国,并在课堂上带着学生朗读书上的某些段落,“不同的心绪和情感从纸上跳脱出来,拥有了属于它们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部基于阅读的自由想象,一部关于国家、民族、政治的书写。现实的世界虽然充满禁锢,阅读所带来的“微小的开口”,却让她抵达了另一个国度。她在哈克身上看到的另一种活法是对真实自我的隐藏,而隐藏的目的则是为了摆脱现实的左右夹击,让内心更好地抵达,因为“在一个威权国家生活,要想活着,你就必须把自己伪装成别人”。她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看到了更为隐秘的美国,一个架构在孤独上的美国:孤独意味着一种能力,一种驾驭自己的方式,人们最终在孤独中找到归属,美国式的孤独与美国人与生俱来的自力更生的品性一起孕育了这个国家的民主。她在《巴比特》中觉察到,人无法驾驭自由时反而会被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所吞噬,“可以随心所欲”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的巴比特便是这种美国心态的典型。她总能在无尽的阅读中嗅到一些被禁锢的味道,在别人都迟钝时爆发出汹涌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引诱着她不断思考、质疑,面对同样的故事和人物读出新的生命。
有时候,想象的东西未必不是真实的。说它真实——其最大的真实莫过于它基于一些真实的材料,想象一种可能,并根据背后的严密逻辑或学理,建构一些距离真实发生的事件很近的王国。柏拉图建立的“理想国”让人血脉贲张,来自那个国度的风不知吹拂过多少人心中关于国家概念的那面旗子。两千多年过去,那种大胆的想象所散发的理想主义光辉,至今为人津津乐道。阅读将我们所引向的世界,也许是一个在我们的现实里无法实现,却在另一个地方自由开花、无比真实的地方,与其说纳菲西在虚构一个世界,不如说她在书写为多数人向往、却只有极少数人在享受的事实。当一些人在现实里煎熬时,另一些人借助想象确实又活得无比真实,想象也才成为那名副其实的“第三只眼睛”。只是,一切都需要代价,就连想象也不例外。对纳菲西和法拉这样的流亡者来说,美国并不是自建立之初就是一个完美的梦境,相反,它是个“建立于同样多的残酷梦想和希翼期望之上的国家”,而“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带着难以承受的苦与痛,每个重新开始的故事都对应着一个梦想破灭的故事”。可想而知,想象共和国的背后,仍是现实世界的血淋淋。不然,为何那些如哈克一般有家的人,依然在不停地逃离,永远遁入一种没有家的状态?
2016.9.11-12于北京•既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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