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不真实
鲁迅先生在《野草》中发出了对个体生命、对社会历史乃至对整个宇宙的追问。这些追问是痛苦的,因而也是无逻辑的。这些追问是超越的,因而很难用寻常的方式表达。所以《野草》具有很强的非现实性和反现实性,运用了大量的隐晦的表达、隐喻的手法,在读者则颇觉难以懂得和接受。
鲁迅先生的《野草》如此隐晦,也许是实在有些话难直说,也许是实在不晓得如何说。如果说《呐喊》之中鲁迅先生仍然是有力量的,呐喊着的,那《野草》中的鲁迅先生的情绪是痛苦的、低沉的。在痛苦中寻找出路,在绝望中询问希望,在死面前感觉生,在过去的上方望未来,在爱与恨之间,又发见友爱与仇恨。
鲁迅先生始终在怀疑与否定,否定又怀疑。在不断诘问自己作为个体的力量和精神,也怀疑自己在社会中的坐标。因为这样一个“大时代”,正是一个大铁屋子,鲁迅先生是里面的觉醒者,要呐喊起来,却为其余人所弃。傻子要敲破房屋,奴才却要大喊起来告发。也许将为一群奴才所赶走。然而聪明人又如何?代为同情,代为高兴似的,既不改变社会,亦连改变的心也无。并连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这样的人群正是可哀可怒,然而别无他法。鲁迅先生之悲,到如今亦依然是那些前卫知识分子之悲。大概每一个时代的思想者都免不了悲哀,如果稍有见识,怎么看不见一个时代最险恶最阴暗的角落?亦如何看不见一个群体的麻木不仁?“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野草》题辞)清醒而悲哀,不能大笑,也不能歌唱,只得以笔墨,“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野草》题辞)。
《野草》既是鲁迅先生深刻的诘问,则必是痛苦的,回环的思维过程。这样的过程难表达,鲁迅先生多是托梦。如“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影的告别》)“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好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死火》)“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狗的驳诘》)“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失掉的好地狱》)“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墓碣文》)甚至“我梦见自己在做梦。”(《颓败线的颤动》)“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死后》)鲁迅先生想必是不怕死亡的,死亡是他所亲见。最可惜是无声无息的死,像树下的一堆鸽子毛,为鹰隼所捕获,明日一早扫了地,就什么也不再有,谁也不知道有一个生命就这样悄悄流逝了。甚至“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捕获”,死亡是这样无可奈何,是这样必然。
死亡并不是鲁迅先生面对的最艰难的问题,也正是为此,鲁迅先生才因生命而痛苦。鲁迅先生生存在这样的世间,呐喊无益,彷徨之后,发觉几乎束手无策,那么生存简直成了一个大问题。主要是他作为个体和生存背景的脱离。自“ 叫喊于生人中, 而人生并无反应。既非赞同, 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 无可措手了, 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
生存背景如此虚无不可依靠, 一个个体生命突然发现自己荷戟独彷徨,这种恐惧、惶惑、无所归依的感受是多么强烈。一个于人世有极大热情极深爱意的生命发现自己受到排拒,因为他舍弃了人世规范,从这样 的情境中自我边缘化, 他就已越出了现实之墙, 他与人世的联系也象一根蛛丝一样断于无形。他势必感到自己已是现实的局外人因为他的精神已伸出了他们那个时代理智的极限, 因而将为一片巨大的未知与虚空包围。
周围只是暗夜。一片“奇怪而高的天空”(《秋夜》),连枣子也已被打尽,萧杀的秋夜,也是清朗的秋夜。在虚空中独自吃吃笑,却为笑声所驱逐。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投向火光,也许春之后是秋,秋之后是冬,然而接着还是春。也许虚无并不会永无止境,春也许将要来到——然而真的会来到吗?鲁迅先生也许是这样猜着,也是这样怀疑着。总之是虚空之中,看不见未来的发展方向,只看见生长野草的地面,是如此可憎可恶。鲁迅先生的憎恶是超越憎恶,痛苦亦是超越痛苦本身。一个敏感的知识分子,在追问个体生命的痛苦的时候必然会关照到一个群体的生存状态乃至整个人性的痛苦和失落。鲁迅先生所见的中国,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群体到底出路何在?这个群体如今所处的情况又是怎样?在这样的群体之中,社会现状之中,一个个体又应当如何自处?
《秋夜》中蓝的天空里闪着星,开着小粉红花。“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这样鲜明的颜色,在《野草》中也有很多处。“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雪》)“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好的故事》)“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萧杀中的颜色,亦正如冰雪中的死火,触目惊心,是美的,然而美得冷厉。这些鲜艳的颜色,读时只觉得不真实,都如梦境。也许美故事,好的情节,都在虚空之中,难以把握。然而也许总归是有的。
绝望之中,也许仍然怀有希望。忧患中不失信念,悲凉中不弃抗争,绝路上不停止寻觅。“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秋夜》)鲁迅先生也同样做着走出冰谷的尝试,死火也情愿烧完。
《野草》大抵是痛苦的、思索的,却也有实际的、浅显些的故事,如《立论》、《狗的驳诘》、《颓败线的颤动》。变革之中的社会一切都乱的,新的旧的分不开来,好的坏的难以甄别,人是信道德?然而什么是道德?到处是悖论。人在这样的世道应该如何是好?鲁迅先生如此讽刺 这些悖论,这些不合理的事情。然而正由于一个群体都是如此乖谬糊涂,——如何是好?
“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象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一觉》)然而荒漠之中,究竟是长了野草。“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野草题辞》)
鲁迅先生的“大欢喜”,不是悲欣交集,乃是破一切真实与虚空,正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既无所谓绝望与希望,则仿佛破一切执,一个个体在历史之中是如何之角色?一个社会也许将怎样发展?连看不见希望,亦应当作一点微弱的努力。既然社会的变革是长期的持续的,则必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一代人可以看见。只好勉力做一些小事情。“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淡淡的血痕中》)鲁迅先生眼见中医是怎样的无用,又觉得学医是怎样的无用,而改作文。然而文学的效应亦是很弱,也许长久下去,能起恢弘的大作用。然而这也不是一代人所能见的了。绝地之中,正是要有这样的战士,来举起投枪。
现实的人,梦着好的未来。也许这未来能成真。中国的“大时代”还没有过去,鲁迅先生提的《文化偏至论》也仍然偏至。我辈在这样的情境中亦难免要失望了。鲁迅先生于绝望之中,终于定下心来。我辈读书,正是要在乱世中定下心来,在痛苦中平静下来,好看一看过去未来,看一看是不是还要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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