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山海经和不死的远古魂


文/宝木笑
硕士毕业论文开题的时候,导师说有想写《山海经》的么?讲台下一片寂静,那小老头竟满意地点点头:善哉,善哉,你们已经知道懂得敬畏了,这是做学问最基本的条件,去年一个毛头小子非得写那个,结果连盲评都没过,哈哈哈……讲台底下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强忍住暴起冲向那老小子的冲动……
◆ 考据或是定性,没那么简单
研究《山海经》为什么艰难?因为这种古代文本的研究无非是考据和内涵两个方向,你考据《山海经》吧,稍微有点儿古代文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其真伪无法考据已经基本定论,从汉朝的刘向父子一直到明清两朝,功夫基本上全用在文字注解和资料考证上了。而近现代之后,以梁启超、郑振铎、闻一多等学者为代表的方向就是继续考据,但也仅是更侧重中西方各民族传说的比较,偏向比较文学的方向了。然后就是茅盾、顾颉刚等学者为代表的神话学研究方向,这就是内涵方面的研究,着力于上古神话的宏观图景建设,以结构主义的方法进行分类整合,将各种神话融合成一个大的系统。但是,不管是考据派还是内涵派,面对“上古第一奇书”,其产生和资料的不确定性,还有其内容的庞杂和荒诞,都给研究者带来很大的困扰,连司马迁都不得不叹息:“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然而研究《山海经》和读《山海经》就彻底是两回事儿了,如果我们将“研究”的目的性从阅读中剔除,我们会发现《山海经》真是一本读起来很过瘾的好书,难怪鲁迅也会在《朝花夕拾》里专门写一篇《阿长与山海经》。鲁迅看到《山海经》会想到他的“阿长妈妈”,而谈到中国神话研究,尤其是《山海经》研究的领域,不可能绕开一个重要人物——袁珂。我导师是个资深老愤青,学问确实很深,但也有旧式学究的酸腐气,眼高于顶,同行是冤家,但对袁珂先生却非常敬重。袁先生研究《山海经》始于1949年,到2001年先生去世,著作等身,功绩斐然,是《山海经》神话研究的代表人物,对此书的考证、编校、整理、研究等都有重要的贡献。有了上面那些过往,拿到这本《山海经全译》挺激动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这是袁珂先生在晚年再次修订的简本,比起做《山海经》研究经常能够用到的袁先生的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山海经校注》, 《山海经全译》更适合我们这些抛开“研究”二字的“尝鲜者”。
中国人向来不缺乏想象力,然而大致在春秋战国时代成书的《山海经》显然“后继乏力”,在子总是曰“不语怪力乱神”的后续时代,《山海经》逐渐边缘化,中国的神话传统逐渐向民间文学和民俗学转向,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成了“非主流”,成了“杀马特”,还得是过气的。然而,千年以降,人们并未忘记《山海经》,但关于《山海经》定性的争论也从未停息,《汉书•艺文志》将《山海经》列为刑法家之书,汉刘歆开始将其列为地理书,《四库全书》又把其列为小说。到了二十世纪后,鲁迅老爷子考证《山海经》为巫书,茅盾老爷子又考证说是神话总集,特别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一部分学者开始宣称《山海经》是“信史”,最近听说天津一位知名学者经过考证还将《山海经》描述的地理位置GPS到了古阿拉伯半岛……还有更厉害的,美国学者墨兹按照《山海经》中的《东山经》、《海外东经》和《大荒东经》三章的内容真的开始行走,书上让你向东,你就向东,让你走三百里,你就走三百里,结果竟查验出美国中部和西部的落基山脉、内华达山脉、喀斯喀特山脉、海岸山脉的太平洋沿岸与《东山经》记载的四条山系走向、山峰、河流走向、动植物、山与山的距离完全吻合,然后得出结论《山海经》是4200年前大禹派人考察美洲大陆的物产……
呃……你说,你硕士毕业论文要选《山海经》,能毕的了业?
◆ 吃还是被吃,这是个问题
既然对《山海经》的解读连大师们都争论不休,我们作为普通的老百姓,也许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去鉴赏这部奇书。当年读《山海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胃里挺翻腾的,后来才有了一个很流行的词儿叫“重口味”。没错,当时就觉得不管介绍什么怪兽,大部分后面非得赘上一句“食之”或者“食人”,说白了就是告诉我们什么兽是可以吃哒,什么兽还可以吃人。更悲催的是,很多朋友想必形象构图能力超强,前面读到这个怪兽几个头啦,几个翅膀啦,已经想象出它的样子了,然后突然说这个家伙可以吃,或者可以吃人,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前几年,《舌尖上的中国》火的不要不要的,自从非典之后备受争议的广东同胞再次雄起,很多衍生的视频再次介绍广东什么都敢吃的内容,其实比起《山海经》的话,广东的同胞应该是一种传承,只不过老祖宗们吃的或者吃老祖宗们的对象们都比较奇特,是货真价实的“舌尖上的山海经”。
比如那个“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却邪病。”翻译过来的大致意思就是这种鱼很大,皮特厚,你是扎它也不死,煮它也不死,结果往锅里扔两个乌梅,得,出锅,还能治疑难杂症,不过这种鱼最好尽量白天烹饪,因为如果傍晚开始炖,很可能放作料的时候还是鱼,等出锅就变成人了。
如果你够有胆,能够晚上炖“横公鱼”,那也可挑战一下产自英水的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翻译过来就是这种鱼长着人的脸,声音像鸳鸯,想象一下,你把人家从水里捞上来,打算做个生鱼片,结果一张人脸一直盯着你,然后像鸳鸯一样惨叫,这个……我写不下去了。
也有天上飞的,比如翼望山的鵸鵌,“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厌,又可以御凶。”翻译过来就是这种鸟三个头六个尾巴,然后没事儿还喜欢冲人笑,你可以学隔壁老王在树上弄个大网子把人家网下来,然后就是煺毛准备,只不过手里的食材却一边挣扎一边笑,老祖宗说吃了它可以不做噩梦,辟凶邪之气……呃……还是写不下去了,鬼才信!
当然,光吃肉是会腻的,于是还有很多菜蔬可以佐肉。比如那招摇山上的祝余,其状如韭而青华,食之不饥,就是一种形状像韭菜却开着青色花的蔬菜,是可以吃哒,估计你我这样的书生在山海经的世界里,也只能天天吃这种“韭菜”度日了。
当然,也得防备着被吃,这里有一条生存铁律一定要牢记:“赶路的时候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一定要跑”,不多解释,罗列几个《山海经》里对人肉感兴趣的哥们儿,权当给大家提个醒儿: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有兽焉,其状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蛭,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有兽焉,其状如彘而人面,黄身而赤尾,其名曰合窳,其音如婴儿,是兽也,食人”
……
为了免于被“食用”,也许可以参考知乎里一位非常有才的网友的设想:“在山海经的背景下,你吃了牛伤草,不会晕厥,还能抵御兵器的伤害。吃了耳鼠和焉酸草,可以御疗毒。把传说中可以抵御不祥之气的峚山玉佩戴在身上。骑着能御兵的駮或者能日行千里的驺吾,在兵器上沾上伤人必死的云山桂竹汁。然后,装备这么好,你依然打不过交胫国东面的不死民,因为不死民的设定是:不死orz。(不死民,其为人黑色,寿,不死。)”但至少这样可以大大增强我们在山海经中存活的几率,挺好。
……
◆ 从遗迹到精神,我们何去何从
前面我们从“食用”等角度看《山海经》不免有“戏说”的嫌疑,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本书太有趣了,但有趣绝不是《山海经》的全部。《山海经》绝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浅薄,《山海经》为我们描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体系”,虽然有的人会说它有些荒诞,然而这只是想象力飞跃的表象,其内核更是一种绵延至今的人类精神。
西方的哲学体系更多的是强调对本体的追寻,而在东方的哲学系中,特别是我们中国的哲学,除了这种知性,更多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参悟,说白了是一种生命的体悟。这种哲学思维直接与我们的民族性格互相作用,推动和巩固着我们的精神特质,也就是塑造了我们中华民族的“魂”。《山海经》是我们上古时期祖先流传下来的“笔记”,记录了我们的先祖如何用神话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而这将反映出我们这个民族最初的性格基因,也就是中华民族的“魂”最初是何种形态。
《山海经》不是一本特别适合孩子看的书,其中对死亡的描述非常多,各类尸体出现了二十多处,而且死状可怖,帝女之尸、女丑之尸、祖状之尸……但是死亡并不是结束,《山海经》的世界里,可以通过复活、化生等方式化解“死亡”,比如我们都很熟悉的“精卫填海”、“帝女化瑶草”,更有“刑天舞戚”等。这样的思维开端,让我们这个民族更加注重精神和品格的延续,生死从我们的先祖那里开始就不是一件必须高于一切的事情,发展到后来才会出现“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的价值观,而这也是中华民族能够得以在这样一个和欧洲面积相近的大地上一直繁衍生存的前提,这也是《山海经》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最大的财富。先祖仿佛在用文字和图片背后的东西告诉我们:孩子,你们的世界也许残酷,但远不如我们那时癫狂,死亡虽然痛苦,但并不可怕,我们的鲜血可以流淌,但血脉绝不会被斩断,因为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性格和基因。
《山海经》是我们祖先的一处最为重要的精神遗迹,其对生死的概念,对生命独特的理解,直接奠定了生命精神在后世成为中华民族思维方式内核的基础。有学者提出中西方文化的最主要差异是:我们的文化是“生命模式”,认为世界是“生”出来的,而西方是“技术模式”,认为世界是造物主造出来的,这直接决定了后世的东西方走向了“礼”与“力”两种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当然,这些学者最终的意思自然是要解释为什么我们近代积贫积弱,被动挨打云云,为西方民主派摇旗呐喊……然而在如今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血脉里原本是“生命模式”的我们非得往“技术模式”上硬靠,结果“技术”学的一知半解,更悲惨的是还丢掉了和忘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模式”,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拾人牙慧,徒增笑耳,因此无数稍微清醒的人们都在呼吁找回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精神,找回我们自己的“魂”。
……
传说,当年始皇焚书,“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等烧之”,然而他手里却攥着一本《山海经》不舍得烧……后世很多人不惜皓首穷经,只为信誓旦旦地认定那“暴君”只不过想凭着《山海经》找那长生不老之药,呵呵,这些不肖子孙啊,还真是小瞧了你们嬴政爷爷……
那本三万字刚出头的书里,是有舌尖上的长生法,可更有祖宗的不死魂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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