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涅莫辛涅的独白
该如何定位这本书呢？称之为自传吗？或许是可以这么说的。然而作为自传，内容上有太多的缺失，只能称为自传的片段，即记忆的断章，被作者以精巧的顺序排列在精美的收藏册中，一如他同样精美的蝴蝶标本；但片段中的一个个细节却又漫溢而出，使之远远超越了一般名人的无聊而浮夸的自传的界限。
但凡著名的传记作品，往往总要在纪实之外再附加些“额外的价值”，大抵都是映现时代或是激励后人的内容，若以此对照，则这本《说吧，记忆》绝不属于此列，这是一本不为所有人，也不为任何人写的书。
我猜想，如果说纳博科夫心中有谁是这本书的真正读者，大概只有1.5人——一个是他自己，剩下的半个是妻子薇拉，她与他共享在西欧漂泊的那一部分回忆，而纳博科夫童年与少年时的回忆则只对作者自己显现。因而在《记忆》的前半段是摩涅莫辛涅的独白，容不得任何他者的侵扰，而后半段流亡海外时，第二人称开始频频出现，记忆不再自说自话，而开始像一个“你”温柔地倾吐。纳博科夫并未写过与薇拉的相知相识，因为后半部的回忆主体是两个人。这第二主题的进入轻柔而微妙，从最开始的一个“你”，渐渐地，另一半的本体现身于回忆之中。
对大多数人来说，纳博科夫可以算是那类可以欣赏却难以接近的作家，他博学，又有些毒舌；太精准，又太敏感，这样一个人（还有一个不一般的出身）的私人回忆更是繁琐细密——阅读本书绝不能算是一次愉快的阅读体验，但那些真正难以言说的细微回忆之游鱼却似乎只有借他那比较生物学一般的精密笔触所织成的网才能捞起——平庸的作家只能差遣自己贫乏而华丽的词语，把所有值得珍藏的私人回忆稀释在陈词滥调的泥潭中，用自己单调有限的几种颜色妄图描摹记忆的色彩。
纳博科夫尽其全力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记忆中寻找失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吗？是，也不全是。因为追寻的并不是记忆的乐园，而只是纯粹的记忆，是记忆的本质现身，是记忆的独白。记忆，这最为瑰丽却又最易丢失的宝石，拥有绝对透明的材质，一旦掉落再难寻回，丢失在脑海深处。
有快乐的回忆，也有悲伤的回忆；但脑海中随着思绪潮起潮落而留在沙滩上的回忆碎片，其实并不特别快乐或者悲伤，更多的只是一个单纯的视点下的片段，带着炽热的盛夏午睡醒来后若有所失的无力感，或是阴沉的寒冬夜晚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睡时微末的幸福。那就是记忆，向来我属的记忆，终究拒绝对他者的敞开，顽固地闭锁在尘封的庭院中，鲜活的现实变成今天的幽灵，透过一个颤抖的透镜，分辨出熟悉的人的面容，无声的嘴安详地说着已被遗忘的话语。
午后阳光穿过老旧的九宫格窗户投射在皮质的转椅上，阒寂无人的花园一角像杂草般生长的一株蒲公英，透过一块略微发黄的玻璃审视楼下的车来车往……所有这些记忆的片段，连带着早已忘记前因后果的当时的微妙心情，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透过时光的缝隙，向我，也仅仅向我显现。它们琐碎、无聊，既不会让我哭也不会让我笑，只有一丝遥远的亲切和怅然若失的乡愁。不论我如何像他人解释，即使他当时与我一起在场，那微妙的感觉也是绝对无法分享的。
纳博科夫，这位有着最敏锐的洞察力和最强大的记忆力的作家，尽其所能，在六十年后（我羡慕他）用最诗意和精准的语句所追寻的，大概正是这样一种纯粹透明的记忆。即使描述再仔细，我终究不能与他分享那绝妙的时刻，他为自己而书写。打动我的并不是什么“人类的普遍情感”（我和他拥有绝然不同的童年与经历），而是纳博科夫那太过生动的感受描写——回忆时的感受，偶然间找到自身失落的过去的一角时，那种无法言喻的刹那的震颤。
当然，还有意象。回忆的细节里堆满了意象，繁复的意象，琐碎的意象，那些珍贵的宝石正是由这一个个意象镶嵌起来的。它们不是回忆的表达，它们就是回忆本身，语言的苍白使我们无法分享附着在意象上的细腻的感受，于是它们便退化成普通的意象。纳博科夫极其憎恶弗洛伊德及精神分析学派，在他们眼中，所有的意象都必须是象征，都必须不再是其本身，都必须归结于某种更“原始而根本”的东西。精神分析式的看法肢解了真正鲜活的记忆，像一个蹩脚的作家一样，试图把记忆归结为一种不再属于特殊个体而属于某种普遍原理的陈词滥调中，这般暴力的褫夺是纳博科夫绝对无法容忍的。
纳博科夫无疑拥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尤其是他身处那个特殊的动荡年代，而他又恰好是一个特殊群体的典型。无疑，许多人会想到茨威格那本著名的《昨日的世界》——从个人的视角深刻地映现一个时代的杰作；但是在《说吧，记忆》里，所有这些历史的部分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成分，是留给好事者考证用的材料，而作品真正的主角，记忆，无疑是时间性的，但绝非历史性的。书开篇便说“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而纳博科夫所有努力的结果不过是“看清生命前后两侧的不具个人色彩的黑暗中最微弱的带个人性质的光”，那些历史性的部分（包括那冗长的家族史）不过是为记忆提供一个背景。
当我们面对史前壁画时，涌现出的是对人类文明传承的赞颂；面对古老的遗迹时，涌现出的是文明兴衰演替的感慨；面对时代变迁时，涌现出的是对个人在历史浪潮前的无奈的悲叹……当我们以宏大的历史眼光看待事物时，那些本真的、向来我属的记忆本身，那些被时间遗忘又超越时间、生动真实地向个体显现的记忆本身便在我们的指尖碎成闪光的星辰。
……
我发誓珍惜自己的思念
从此后每当把往事回想
……
——纳博科夫《徽章》
但凡著名的传记作品，往往总要在纪实之外再附加些“额外的价值”，大抵都是映现时代或是激励后人的内容，若以此对照，则这本《说吧，记忆》绝不属于此列，这是一本不为所有人，也不为任何人写的书。
我猜想，如果说纳博科夫心中有谁是这本书的真正读者，大概只有1.5人——一个是他自己，剩下的半个是妻子薇拉，她与他共享在西欧漂泊的那一部分回忆，而纳博科夫童年与少年时的回忆则只对作者自己显现。因而在《记忆》的前半段是摩涅莫辛涅的独白，容不得任何他者的侵扰，而后半段流亡海外时，第二人称开始频频出现，记忆不再自说自话，而开始像一个“你”温柔地倾吐。纳博科夫并未写过与薇拉的相知相识，因为后半部的回忆主体是两个人。这第二主题的进入轻柔而微妙，从最开始的一个“你”，渐渐地，另一半的本体现身于回忆之中。
对大多数人来说，纳博科夫可以算是那类可以欣赏却难以接近的作家，他博学，又有些毒舌；太精准，又太敏感，这样一个人（还有一个不一般的出身）的私人回忆更是繁琐细密——阅读本书绝不能算是一次愉快的阅读体验，但那些真正难以言说的细微回忆之游鱼却似乎只有借他那比较生物学一般的精密笔触所织成的网才能捞起——平庸的作家只能差遣自己贫乏而华丽的词语，把所有值得珍藏的私人回忆稀释在陈词滥调的泥潭中，用自己单调有限的几种颜色妄图描摹记忆的色彩。
纳博科夫尽其全力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记忆中寻找失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吗？是，也不全是。因为追寻的并不是记忆的乐园，而只是纯粹的记忆，是记忆的本质现身，是记忆的独白。记忆，这最为瑰丽却又最易丢失的宝石，拥有绝对透明的材质，一旦掉落再难寻回，丢失在脑海深处。
有快乐的回忆，也有悲伤的回忆；但脑海中随着思绪潮起潮落而留在沙滩上的回忆碎片，其实并不特别快乐或者悲伤，更多的只是一个单纯的视点下的片段，带着炽热的盛夏午睡醒来后若有所失的无力感，或是阴沉的寒冬夜晚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睡时微末的幸福。那就是记忆，向来我属的记忆，终究拒绝对他者的敞开，顽固地闭锁在尘封的庭院中，鲜活的现实变成今天的幽灵，透过一个颤抖的透镜，分辨出熟悉的人的面容，无声的嘴安详地说着已被遗忘的话语。
午后阳光穿过老旧的九宫格窗户投射在皮质的转椅上，阒寂无人的花园一角像杂草般生长的一株蒲公英，透过一块略微发黄的玻璃审视楼下的车来车往……所有这些记忆的片段，连带着早已忘记前因后果的当时的微妙心情，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透过时光的缝隙，向我，也仅仅向我显现。它们琐碎、无聊，既不会让我哭也不会让我笑，只有一丝遥远的亲切和怅然若失的乡愁。不论我如何像他人解释，即使他当时与我一起在场，那微妙的感觉也是绝对无法分享的。
纳博科夫，这位有着最敏锐的洞察力和最强大的记忆力的作家，尽其所能，在六十年后（我羡慕他）用最诗意和精准的语句所追寻的，大概正是这样一种纯粹透明的记忆。即使描述再仔细，我终究不能与他分享那绝妙的时刻，他为自己而书写。打动我的并不是什么“人类的普遍情感”（我和他拥有绝然不同的童年与经历），而是纳博科夫那太过生动的感受描写——回忆时的感受，偶然间找到自身失落的过去的一角时，那种无法言喻的刹那的震颤。
当然，还有意象。回忆的细节里堆满了意象，繁复的意象，琐碎的意象，那些珍贵的宝石正是由这一个个意象镶嵌起来的。它们不是回忆的表达，它们就是回忆本身，语言的苍白使我们无法分享附着在意象上的细腻的感受，于是它们便退化成普通的意象。纳博科夫极其憎恶弗洛伊德及精神分析学派，在他们眼中，所有的意象都必须是象征，都必须不再是其本身，都必须归结于某种更“原始而根本”的东西。精神分析式的看法肢解了真正鲜活的记忆，像一个蹩脚的作家一样，试图把记忆归结为一种不再属于特殊个体而属于某种普遍原理的陈词滥调中，这般暴力的褫夺是纳博科夫绝对无法容忍的。
纳博科夫无疑拥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尤其是他身处那个特殊的动荡年代，而他又恰好是一个特殊群体的典型。无疑，许多人会想到茨威格那本著名的《昨日的世界》——从个人的视角深刻地映现一个时代的杰作；但是在《说吧，记忆》里，所有这些历史的部分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成分，是留给好事者考证用的材料，而作品真正的主角，记忆，无疑是时间性的，但绝非历史性的。书开篇便说“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而纳博科夫所有努力的结果不过是“看清生命前后两侧的不具个人色彩的黑暗中最微弱的带个人性质的光”，那些历史性的部分（包括那冗长的家族史）不过是为记忆提供一个背景。
当我们面对史前壁画时，涌现出的是对人类文明传承的赞颂；面对古老的遗迹时，涌现出的是文明兴衰演替的感慨；面对时代变迁时，涌现出的是对个人在历史浪潮前的无奈的悲叹……当我们以宏大的历史眼光看待事物时，那些本真的、向来我属的记忆本身，那些被时间遗忘又超越时间、生动真实地向个体显现的记忆本身便在我们的指尖碎成闪光的星辰。
……
我发誓珍惜自己的思念
从此后每当把往事回想
……
——纳博科夫《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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