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修顿球场的爱人同志

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真真假假,悉悲欢恩怨原是诈。——《石头记》

读完《龙头凤尾》的楔子,就已经隐隐觉得马家辉大叔写了部香港的《城邦暴力团》,读到后记,没有意外的,晚熟的小说家自述张大春先生指教种种。倾城色戒,断背江湖,甫一出手,马家辉就要搬演香港的世故与苍凉,极尽狎昵历史的可能,不可谓不胆大心酷。 而今说到小说香港,每每要回想起也斯的疑虑: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从殖民到后殖民,从我城到失城,大限之后还有大限,离散之后会否有缘遇合……“我在湾仔长大,至今仍喜自称‘湾仔人’,把湾仔视为故乡。”马家辉生于斯长于斯,又有身为写作者的自觉,自然要为这些年的负欠细说从头。当岁月神偷偷走了昨日之岛,那个曾经在修顿球场独自徘徊遭人嫌弃的细路辉仔,与流言断章游戏半生,终于沉潜地提笔,为现实的乱离繁复,写下犹在镜中的传奇。 相比于人间风月,帮会野史与战场骊歌不过是舞台的华丽布景,情欲,才是这齣《龙头凤尾》真格的戏份。小说的主角陆南才被七叔凌虐,被阿娟耗蚀,被仙蒂启蒙,被张杭吏撩动,直至为张迪臣俯身称臣,才仿佛在莽莽红尘抓住了一根救赎的浮木。哪怕未来依旧漂流无岸,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要眼前的肉身菩萨。湾仔江湖上,他是龙头,欲海情渊里,他甘作凤尾。“头脸依旧是阳刚的,衣底下却是另一个世界,不可告人的世界。”而这种抵触终究会刺穿自己,好在有界限模糊的时局,成全了他们隐秘的愉悦。 多么让人莞尔难堪的故事,我们都懂得,倾城之恋的宿命和轨迹,早已被张爱玲惘惘写尽:“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从刻神的木匠,到逐神的野子,再到纹神的龙头,每一步,陆南才都在情欲的折磨中拼死守住他的秘密,当他以为臣就是他的神了,没承想,臣服也恰恰意味着沉浮,他的神还是背弃了他。而无可避免的,经历过翻云覆雨的时艰和江湖义气的加冕,陆南才终于摆脱少年犹如被神弃的不堪与辱恨(“他觉得七叔像用关刀狠狠斫他的身体”),成为了别人口口相传的活着的神祇(“怪不得大家都说南爷就是关老爷”)。 做龙头的人是不能饮泣也不可软弱的,神无疑更甚,于是,为了拥有比禁忌之性更奢侈的爱,陆南才决定要动用他的惩戒与神罚。直到张迪臣死于非命,他才惊觉,怨妒不过与爱一样脆弱,命运竟要他重新历劫。可他没时间了,举头三尺,空空如也——小说写到结尾,好像无处不在的“神”已经是一个无人认领无尽漂移的能指。 一九四一年圣诞节,香港全面沦陷,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然而,就像段小楼程蝶衣面对北京城易帜时天真的风骨,谁来了不得听戏?陆南才哨牙炳辈早有打算,谁来了,江湖依旧是我们的。平凡庶民尚且生息不绝,更何况是风流地温柔乡天地会无间道里叶底藏花刀背藏身的混哥混姐们。人各有命,南爷的故事只能到此了,马家辉笔下的有情众生,隔山隔海会再重逢罢。 说到底,龙头凤尾,是世俗的赌术人心,是江湖的面子与底里,更是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却不得不说也不得不迂回闪躲的男男正传悲情往事。不知道步入中年的马家辉静坐在修顿球场时,会不会是在等待一个眼神,来自那站在窗前远望,怀念自由自在的海洋,余生一直在逃避又不断向往着“我们这类人”的——行船的他外公。记忆的电车在湾仔回旋打转,《龙头凤尾》无妨是一个后设先觉的香港寓言,后殖民时期的爱人同志,注定要续写前世的隐痛与哀矜,书写没有尽头,所有的相遇也都将完而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