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青年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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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年轻的心在哭泣》,我不得不痛苦地献出自己的膝盖。大概对很多自我感觉良好的文青而言,读这本书都像是在遭遇虐待——所谓艺术的追求,可能只是我们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虚无幻觉。 男主迈克尔便是这样一个文艺青年。参过军、当过飞行员、打过拳击、读过哈佛……年纪轻轻便取得的这些成就,无论哪一件讲出来都会赢得赞赏和艳羡——特别是当他无比机智地以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讲出来时。但迈克尔内心最渴望的,大概是被人们视作一个“杰出的诗人”。他终其一生,都在朝着这个名头努力。在他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他结交了令他又爱又恨、 又敬又妒的艺术家朋友,他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遭遇了阳痿和两次精神崩溃,养育了一个女儿,出了三本诗集和几部没名气的剧本……故事结束的时候,迈克尔的第二段婚姻走到尽头,曾经爱过的女人成为遭人嫌的前妻,他回到了剑桥——他把那里叫作“家”,他这一生的最大成就仍是他第一本诗集里的一首长诗,他因年迈而被人称作“先生“并感到心满意足。 这个故事的另一部分在讲述迈克尔的前妻——富家女露西与迈克尔离婚后寻找自我的故事。她有钱,有人身自由,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人对她的看法都是如此。可是露西的痛苦在于,她永远无法成为她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一个艺术家。露西尝试过演话剧、写作和画画,每一次都得到“行家们”的尖锐批评。她爱过一个年轻的野心勃勃的话剧导演但遭遇背叛。她尝试过和一个“普通的”证券经纪人恋爱,却因感到无趣转而爱上一个作家,又在这个作家江郎才尽后和他分手。晚年她在剑桥和迈克尔相遇,对他说:“去他妈的艺术……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不具备天赋的人对艺术的追求,注定是如他们这般痛苦的吗?这个问题折磨着我。 直到我恍然意识到,折磨他们的不是艺术,也不是自己的平庸;而是对名望的渴望带来的焦虑。 也许对迈克尔和露西而言,艺术就好比露西家不对称的窗帘,“有意让一切不协调。你知道,并非想表明我是个怪人,或者我是个波西米亚人。这不过是对两者的拙劣的模仿。”迈克尔和露西出生在将艺术奉为圭臬的年代。当时的社会将艺术定义为精英阶层的高雅情趣,将为了艺术放弃一切的刻苦追求视作放浪形骸、将艺术家们当作上帝的馈赠,是非凡杰出的人物。但凡受过一点儿教育的年轻人,都趋之若鹜地渴望成为艺术家,渴望超凡脱俗。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的奉献平庸的生命。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迈克尔和露西也做出了合乎情理的选择。只是他们或许没能意识到,强烈吸引他们的并非艺术本身的魅力,而是因艺术而功成名就带来的巨大荣耀和认可。他们心醉神迷地幻想着这一刻的来临:“他们在熟人面前绝对是令人艳羡嫉妒的一对——他们甚至会成为无数陌生人不顾一切要来结交的人”。这种膨胀的虚荣心,这种对于成功和认可的迫切渴望,这种对于自我与众不同的曼妙幻想,逼迫着他们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步履维艰,却还以为自己是高尚地献身艺术。其实大可把艺术换做任何东西,我们可以看到乌央乌央的人群朝着同样的方向奔走着。 真正的艺术家难道不渴望成功吗?这我不信。但我认为较之认可,他们所期待的是理解。成功或许能够为他们提供一些动力,但他们真正追求的是对艺术的无限热爱,是对自我的充分表达。前些日子和王延瑜聊起写诗,我说我以为创作是一种表达的欲望(他理解成了欲望的表达就弗洛伊德和我争执了一番)。这种表达是向内的,是作者与自己的交流——而不是与读者的交流。更进一步讲,艺术家创作的根本目的在于自我接纳,而不是社会认可。成功和名望只是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有很大的运气的成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定义艺术家,大概有许多人被埋没了,也有许多人窃据高位。(电影《跑调天后》给我的一点启发) 迈克尔和露西显然不是这种艺术家。这个故事里的大多数人都不是。艺术在他们的生活里是一个进行自我认知、自我标榜的符号,是一个标签;贴上这个标签,他们就可以高人一等。所以迈克尔到处丢人现眼,所以露西不断寻求认可,所以他们嫉妒着却也爱着成功了的伙伴,努力挤进这群人中间。他们太想太想让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给他们贴上这个标签了,可是回报给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焦虑——对于这般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而言,说他们平庸,简直就是在抹杀他们的存在。 世人自怜,而不自知。这可能并非全是他们的过错。我一直在想,迈克尔和露西之所以在晚年都回到剑桥安家,大概是因为这里是他们的梦开始的地方。那时的他们年轻无畏,野心勃勃,享受着同龄人崇拜的目光;那时的他们还没有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单纯地热切地盼望着世界会给予他们回馈。 还想说说这个故事里的爱情。 语义明确,印象深刻的“爱”在迈克尔的人生里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初次见到戴安娜,他被她身上那种“笨拙的优雅”所吸引,从此陷入无望的爱意中。戴安娜见证了迈克尔最意气奋发的时刻和人生中的唯一闪光点(名为《坦白》的诗),他对她的爱缠绵一生。故事的结尾处迈克尔得知自己的女神沦为被人抛弃的糟糠之妻时,其绝望和愤怒不仅指向别人,也指向自己。美人迟暮,英雄陌路,迈克尔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对着空气发泄。不比从前,这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外界尴尬的回应,只有内心强烈的无能为力之感。 迈克尔第二次说爱,是对那个婚期逼近试图放浪一把的女孩说的。并不是他真的爱她,而是他试图通过用这样的方式挽回无法勃起的自尊,来告诉对方自己仍是个男人。迈克尔的懦弱由此可见。由此想到迈克尔对露西描述自己的精神疾病——“是恐惧让你发疯,而发疯最后留给你的只有恐惧”。迈克尔一生都活在恐惧里。恐惧妻子离开,恐惧自己的平庸,恐惧自己混不出名堂,恐惧身边人的成功或失败,恐惧自己阳痿…… 除此之外,这个故事里的男女关系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光环的吸引。这光环远看显得人柔和而又美好,走进了却发现只是一个普通人,碌碌无为,斤斤计较的普通人。巨大的落差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迈克尔的两次婚姻,露西的两段恋情,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