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凤尾》：自我生长的理想故事

（11月26日发表于《晶报》，有删改，题目为《所谓传奇》。）

人事变幻多端，故事自然也有千万般形态。可说到底，人总是善忘的。往事如烟，说得也许正是那些一吹即去，即散失无踪影的琐忆闲情。可世事又常常一体两面，有的寡淡而易于忘却，便有的难以忘怀，甚至悄然藏于心间，自我生长。

马家辉的《龙头凤尾》，写下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往往以学者、专栏作家或是主持人的身份示人的他，这次终于“静心坐到书桌前”——书中亦是如此交代，开始写这个盘踞于心头已久的故事。
从作品的楔子开始，《龙头凤尾》便在强调一种来自于“真实讲述”的“故事感”。故事缘起于一幕生活即景，作品里的“我”意外从外公口中听来一个荒唐故事。这故事实在诱人，以至于我走访街邻，查阅旧报，千方百计想要把故事理出头绪。而由此，一众传奇角色也被牵扯出来——“我”渐渐发觉，一切都需要从头讲起，才能理清这段纷繁复杂的“传奇往事”，而这段传奇的“头”，只能是“南爷”，陆南才。

“南爷”名字中本无“南”字。他原本名唤“陆北才”，而后出头做大哥，立志于港岛做王，而香港刚巧为“南”，于是便改叫“南才”。名号上的改变，同样意味着他身份上的一次转换，而如此不断转换的身份与状态，正是作品的核心与传奇性的构成与体现。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书名“龙头凤尾”四字，刚巧散作作品主体的四部分。而这四个字，也恰巧暗示了每一部分下南爷的生命状态：为“龙”时，他出生入死，命大福大；为“头”时，他恣意妄为，叱咤江湖；而做“凤”和做“尾”，他的状态就更值得玩味了——实际上，以上的任一状态，都不曾在他生命的某一时刻单独成立，作者的出众，也正在于对其不同状态细腻而精巧的把握。而对于这个故事而言，南爷的传奇，正是他可以从容游走在全然对立的状态之间，“似龙似凤”，却又“非龙非凤”。可这并非是他有意为之，而仅仅是命运使然罢了——很多时候，一段令人叹服的传奇，与充满戏谑的玩笑，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精巧的结构和细腻的把握，使得《龙头凤尾》注定是一部既引人入胜，又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但这部作品的非凡又不止于此。正如也斯所言，香港小说往往是“不好说的”。它于多数人而言，无论地缘还是文学，均是十足的“他者”，可它却又是许多故事的中转与联结。而单独要写它的故事，寡淡了自然无味道，而过分渲染，又可能落个“刻意迎合”之嫌。而作为一个“自觉的本土作家”，马家辉通过自一开始便努力营造出的“真实故事感”，加上作品厚重的历史背景，找到了一个介于传奇与记忆之间的平衡点。基于此，马家辉已然将自己“湾仔人”的身份展现的淋漓尽致。事实上，无论炮火连天还是喧宾夺主，一方水土间的人与血脉，必然丢不掉、也终究要依赖某种相似才得维系。于《龙头凤尾》，这“相似”，是南爷众人的颠沛流离却不曾失散，是每一个渡口夜夜笙歌的咸湿与生猛，是不拘于，却又时时提及“义气”与“温情”。

没有人能真正把握无常的命数，于是当任何人身处其间时，他再传奇，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可既然写成了故事，他的爱欲生死，便会成为天大的事。南爷的故事正是如此，而在南爷的故事里的其他人，也正随着他命运的起伏，分担着不同的角色。与南爷的“爱欲生死”直接关联的，是“鬼佬”张迪臣，可他至死都无从参透自己命运的真相，以至于真正地发了疯。命运无常，固然有天命刻意而为，可人心的莫测和鲁钝，又怎能脱得了干系呢？

“做凤”的南爷苦苦渴求着自己命定的“神”，他深爱，故而又无比嫉羡，并为之手足无措。可那终究不是由爱而生的“恨”，因为单是这爱，已经让他耗尽了心力。既然心力已尽，命运也便到了收尾之时，可故事的结局，却又如此唐突而猝然。可我们并不会因此感到不适，这也正是《龙头凤尾》真正非凡之处——就算作者让一切草草作结，也无法终止这个故事。所谓传奇，或是时间的结局，都藏在文字触及不到的地方。高明的作者明白，与其苦心孤诣描绘全部图景，不如草草勾勒出初见之轮廓，其余的交付想象，让故事自然生长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