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懂得
不去懂得这个世界 ——《卡斯提拉》 “白日梦是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是令人不满的现实好转”(弗洛伊德)。初读朴玟奎在《卡斯提拉》中“把大象装进冰箱”的奇异理论时,我自然地将这个陌生的作家称作一个“会做梦”的作家;然而读完这一整本小说集后我又自食其言了——朴玟奎笔下的离奇从来不是做梦,因为这梦里的现实从未有所好转。 一生流亡的“貉子”、在尘世枷锁中异化的“长颈鹿”、受到外星人袭击的共同体,朴玟奎展现了一副失真的画卷,并由此生出了一个愿景: 那即是不去懂得这个世界;懂得了,梦就做不成了。 一.余地 世界因变老而日益壮大,未来缩小了。 ——埃利亚斯·卡内迪 在《果真是貉子啊》中,每个人都面临着两个选择——成为一只“貉子”四处逃窜,或者完全放弃内心的“貉子”。 “貉子”在文中被称为是幸福本身,是一个勾走埋头苦干者魂魄的诱惑存在,一个尚未磨平棱角的自我。“与貉子关系密切的中学时代”(《谢谢你,果真是貉子啊》,25页)在这里就是一个象征,代表着一个人自我意识最为鲜明的阶段。彼时初生牛犊不怕虎,人人都有足够的底气像曾为摇滚主唱的主人公一样去做一只充满戾气的、“敲几下键盘也能使人狂热”的“貉子”。 只是,年华初成之际尚未磨平棱角的初生牛犊(“貉子”)都相信前途是金色的;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未来无根无底而危机四伏地铺展开来,彼时的他们却浑然不觉。 “社会是一个可怕的存在”(《果真是貉子啊》,34页)。高生产率是社会运作的基本。这一基本要求个体的绝对顺从。而思考拖慢生产速度,“自我”更是破坏顺从的逆反存在;“貉子”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人们赫胥黎所说的“人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笑取代了思考,而是不知道自己为何笑以及思考”。如果这样一只“貉子”想要在这个把自己视作公敌的世界中与虎谋皮地求一方生存之地,就必须先抛弃或者隐藏自己,先学会“逃跑”。 所以在成人世界里是不存在光明正大的“貉子”的。 世界是有“傻瓜和榆木”、有“独揽公司人事权的同性恋”、也有“因畏惧人事权不得不默默忍受被人摸大腿的摇滚主唱”的一片狼藉(《果真是貉子啊》,29页)。尚有底气做“貉子”的人总觉得自己和这片狼藉相隔光年;世界未老,未来很长,“我”因拥有年少岁月而留有余地, 这个余地是一块游离于众生之外的闲置地,一场因不需为命奔波而产生的白日梦,一个年轻专属的无知,一段除了模糊记忆什么资本也增加不了的年少轻狂。一个留有余地的人可以无关痛痒地旁观人世苦乐,抒发一些无济于事的感想,去搞搞音乐美术,去学生游行中痛快喊上一嗓子,亦或只是去萋萋小径中采一株好看但无用的花。 而随着年华逝去,怎么融入到那一片狼藉之中的问题迫在眉睫。《果真是貉子啊》的主人公开始抱怨从前的岁月“绝不是什么好时光”,在图书馆向阳的桌子上,《甲乙考试院滞留记》主人公“像一只蜗牛一样慢腾腾、黏渍渍地爬行在生活信息报上的各个角落里”,看着“两位正在阅读《莎士比亚》和《对照片艺术的理解》”的女学生感到“寒碜、别扭、羞愧”(《甲乙考试院滞留记》,205页)。 “貉子”渐行渐艰,余地愈见狭窄,最终成为负债。从前拿来挥霍的余地成了换不上房贷的住所,从前放浪形骸的岁月背负上玩物丧志的罪名。如今的我可以是一只“貉子”;待年华老去,我是会变成“榆木疙瘩和傻瓜”,还是一只必须隐藏起来的“貉子”,把未来岁月交付给比永恒更漫长的流亡命运? 只是无论如何,那个真正的自我都将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对于选择隐藏或丢弃“貉子”的人我有所保留地尊重;对于真正四处流亡的“貉子”我却给予由衷的祝福——他们也许没有底气说“流亡,是我的自由”,也足以承认“自由,是我的流亡”。 那是天际下一个苍凉的身影;一挥手,带走了这个世界的花香与喧哗。 “即使这里一片狼藉,也不要忘了这里仍有貉子的存在”(《果真是貉子啊》,35页)——我立正敬礼,并表达最大程度的敬意。 二.遗失的梦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 海子 《韩国工业化标准》中奇河“为建设自己所倡导的共同体”挽起袖子。这个奋斗所期待的东西很美,很浪漫,可就是不务实。 “人得务实啊!”奇河当年的战友郑前辈在衣食无忧后如是感慨。是么是不务实的?奇河心中的蔷薇与玫瑰是不务实的;什么是务实的?郑前辈怀中的妓女所要的面包与牛奶是务实的。 朴玟奎笔下的年轻人处在一个脱离熟悉天地后被迫卷入成人世界的无助状态。这过去与现世的鸿沟成为一个巨大的断裂带。断裂带的两边,过去的代表着涉世未深的张扬,狂热以及个性独立;现世则代表着无处归宿的畏缩,沉默以及麻木。在从“过去”这一边跨越到“现世”时,那些“不务实”的梦遗失在了中间的鸿沟之中。 初出社会的青年在这个随时可教人遗忘真我的庸碌世界,会有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这无止境的为命奔波会剥夺他们打破不合理规则的天性,使一颗赤子之心逐渐碎裂,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然而他们并未揭竿而起——彼时他们尚属于游离于权力资本外的“少数派”,缺少将愤怒付诸呐喊的力量。而待到真正认识到成人世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牢骚却像积雪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果真是貉子啊》,32页)。从前的英雄成了一个“准备就业的老实学生”,最初拒绝成为这虚伪世界一员的意志消磨殆尽。 这样的转变发生在“去军队走了一圈”以及目睹了“父亲的算数”后,也就是醒悟了一切愤怒、叛逆都只不过是停留在情绪层面的意志,是一个虚无的精神寄托。 “梦”(不务实的、破坏不合理规则的天性)在遭遇现实后的一命归天,于是有人以此为寂寞。这寂寞一天天壮大起来,毒蛇一般缠住人的灵魂了。 法国圣西门在高中课本上被寥寥数字概括,“圣西门,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之一”。其实那张似笑非笑的大鼻子侧脸肖像来得远比这更加沧桑——圣西门信仰唯物主义哲学,少年时期曾拒绝参加宗教仪式。后与家庭决裂参军,投身法国大革命,期间家族破产,自己被监禁。出狱后寄希望于拿破仑百日政变却遇上了滑铁卢战役;倡导实业制度受人奚落,倡议无疾而终。晚年饮弹自杀,打伤眼球后两年去世。临终遗言:“我们稳操胜券!” 仍在“做梦”的人高唱“我们一马当先,活着的人赶快跟上”(《韩国工业标准》,136页);倒下的人身后并无人跟上来,一马当先的却永远停留在了无告无望,无援无助,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境地。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让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有人不甘心这内心执念终作了土的真相——经历了这么多漫漫追索,终于来到了这片成人世界的全新疆土,“梦”就在眼前,不可能实现不了;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梦早已遗失在身后无限延长的黑暗混乱之中,找不到地方了。 于是有“貉子”自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却也不以为可惜。把曾经的“貉子”埋葬进泥土里,诀别那些慨以当慷的岁月;第二天醒来,又做了个好人。 也有如奇河一样的“貉子”选择了坚守下来,跟“梦”的执念死磕到底;只是,叛逆的英雄在必须顺从的成人世界中无人问津了。他们看清了“天地虽大,无可载我之物;众生虽广,无可立我之人”的结局,只靠着惯性不断向前摆动双腿,一点一点把自己逼至空山绝谷的境地。不知前路,不见来者;阮籍猖狂,岂无穷途之哭?西望咨嗟,对此何无怆然! “人类之所以竭尽全力是因为无能为力”(《韩国工业标准》,135页)。那些无能为力的“貉子”如同高悬在世界边缘的花蕾,愈是明艳,便愈是显出了荒凉——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却是半生也无。 霍桑在《红字》中说:“倘若世世代代都在同一处不再肥沃的土地上反复扎根,人性就会如土豆种在这片土地上一样无法繁茂茁壮。我的孩子们已经诞生在他处,即使我力所能及,掌控的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也将在不适之地扎根了。” 而我的迷茫是,在年轻人一片“世界归根到底属于我们”的呼喊声中,我们是将开辟出处女地的沃土,昂然挺立于天地,还是在一片早已贫瘠的土地上无法茁壮,并最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三.终究是寂寞 一个不成熟的人会为了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人会为了某种事业卑微地活着。 ——JD·林赛格 《甲乙考试院滞留记》的主人公在面对无比强悍催人低头的现实面前只有一句感慨:“虽然我想说些什么,不过我还是下定决心将这种特殊情况当成现实予以接受”(《甲乙考试院滞留记》211页)。 这种领悟常存在于社会最边缘的年轻人之中——难以踏入掌控规则的权力阶层,只能够以“完成父亲的算数”为支撑而认真地生活,此外别无他路。这是一个成熟者的参透。他明白了一切,预知了所有人都将如“金枪鱼一样,死在密室之中”的结局,而他什么也不说—— 即使呐喊,自己的声音也终究是边缘人的声音;权利派中人心早已焚尽;用手一捻,不过多了一层灰。 伯克利1965年大学生抽样统计显示青年人的家庭收入大体和其革命性成正比例关系。年收入2.5万以上的上层家庭,示威积极分子占示威总人数的16%;而下层家庭中的青年只占8%。这个数据在今天的社会仍然适用。但求温饱的年轻人对于改变现有体制的冷漠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个事实——时代变了,不造反不会死,造反也不会出现什么更深一层的改变。 在动荡年代里,天玄地黄,万物巨变,年青一代或是被卷入,或是奋不顾身地勇闯成人世界。成败未知,但机会就在那里,有无限可能;如今的“太平盛世”带来了安逸,却夺走了机会。规则已制定好,且不被大多数人认为需要修改。即使少数派所面临的是一个凶残的世界,一个满是狼藉和国家机器的世界,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坦然接受,内心自视为泥土,将身体平摊成一块任人践踏的土地。 不成熟的人会为了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这个事业是“不务实的梦”;成熟的人会为了某种事业卑微地活着,这个事业是明哲保身。不成功而成仁,英勇地死去,诀别赖以支撑一生的梦,是寂寞;若是成了功,卑微地活着,只求安身,不求立命,可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信念灰飞烟灭,亦是寂寞。 人心会自动忘却太久不经历的东西——比如由衷的喜悦,纯粹的热情——如果不得不忘却,成长索取的将不再是幸福,而是虚其心实其腹的安逸。 这也是为什么在听到“这儿能住人么”的话时,“我不愤怒,不感伤,我只感到孤独”。“我”已脱离作为人的轨道,肉身化作密室里的家具,灵魂成了无处安放的疲倦的气体,终日里无可思想,自我意识“因太过清贫而显得圣洁”,直至空无一物。麻木的自身和这硕大无朋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拖着我我拖着你,一起沉沉地坠下去,坠下去。 伊斯拉莫在《愚人颂》中假设出这样一种境况:人生如戏,人人都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有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戏,便把戏演完;另一些人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演戏,就努力要离开这个舞台。第二种人错了,因为除了这个舞台以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另一类生活在等着你。这场戏是唯一的演出。 我想这大概是不完全的。真实的情况是,在某一个时期,人人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演一出戏。有人想要努力离开这个舞台;有人却堪破了这场戏是“唯一的算数”,于是坦然接受,不再做些年轻的梦,只继续演下去,度过一段“实在没有什么欲望的青春”。 再演一回儿吧!再演一会儿吧!“只要再过一小会儿,我就能从空中掠过,平安地降落在那个只有一格大小的着陆点上”(《果真是貉子啊》,40页)——哪怕那里也只有无边的孤独。 热闹都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即使“春日的阳光和咖啡牛奶一样温暖”,我也只有这一台戏,这一个“23号舞台”。 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人终归是独自一个的事实和人不是独自一个的事实。也就是说,或许正是因为不是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所以才会是独自一人吧。 四.我要善良,我要罪孽 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善良,我要罪孽。——赫胥黎 《卡斯提拉》主人公的愿景是“使这个世界的腐烂暂时停止”(《卡斯提拉》,17页),把易于变质的恶与宝贵从这个世界中剥离出来,使这个世界可以在一个没有恶灵与英雄的纯粹环境下从头来过。 这是一种属于“柏林墙倒塌了,列宁铜相拆除了”一流的波澜壮阔,在这个壮阔的映衬下,现世是显得如此地平庸——这是对抗这个可怕世界的一个可能,一个机会。 然而这个由“《格列夫游记》、父亲、报社、游戏厅、警察、小孩儿、中国人、美国人”构成且不断壮大的冷藏世界竟自成一体,成为足以对抗这个可怕世界的反面。这虚构性冲突对于习惯性世界的破坏所带来的除了叛逆、逃离、冲击的刺激感之外,还有“足以让人宽恕一切的味道”(《卡斯提拉》,19页)。 种种类似于“母亲的住院费”、“奶奶这件行李”、“父亲乏善可陈的办公室”的羁绊使人在参透人世的算数后心下轰然——从前因“余地”而有恃无恐,错过了许多来不及珍藏的好时光,而如今那些不经意的幸福早已是回不去的浪漫。于是《我是长颈鹿》的主人公企图吸食工业黏着剂以暂时脱离现世苦难。“我想吸个尽兴”,可突然灵魂出窍飘上了屋顶,看见自己在地面耷拉着脑袋的模样,且充满了惶惶然无所依的恐惧—— 精神上想要脱离尘缘羁绊,而这俗世中虚妄的责任早已成了生命的全部,一个自已与世界唯一的联系。羁绊的解脱只使得心灵背负更大程度上的惶恐。于是我以羁绊为支撑人们站立的“枷锁”。 年华渐增,枷锁一个一个套上了脖子,骨骼和精神受到异化——如果我也变成了“长颈鹿”,那么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我们都是靠着这脖子上的套环支撑自己的。 幸福不会宽恕羁绊。幸福和羁绊同时存在,并同时得到宽恕。 波斯摩尼教信仰光明与黑暗是时间的双生子。初际时期,明归明,暗归暗,互不缠绕;中际时期,明暗互侵,相互缠绕斗争;后际时期,明暗分离,各归其位。 如果说我们的世界正处在中际时期,《卡斯提拉》所想表现的就是后际时期的“各归其位”。丑恶与英雄,良善与平庸,交织混杂暧昧不清后最终回归澄澈,并以平等的意义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都是人于世界唯一的联系,都是无法割舍的本源。 世界并非不是完美的,或是正处在一条缓慢通向完美的路上;不,它在每一个瞬间都是完美的,一切罪孽本身就蕴含着宽恕,所有小孩儿本身就蕴含着老人,所有婴儿都蕴含着死亡,所有濒死者都隐含着永恒的生命......学会爱这个世界,不再拿它与某个我所希望的、臆想的世界相比,与一种凭空臆造的完美相比,而是听其自然,爱它,并乐于从属于它。 ——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