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莫拉维亚的冷漠与幽默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1990)是最早被介绍到中国的当代意大利国宝级作家,但不知为什么,与卡尔维诺、埃科的盛名相比,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在中国读者中好像并不有名。卡尔维诺的主要译者吕同六在青年时代曾把莫拉维亚作为研究对象,并于上世纪80年代初翻译出版《莫拉维亚短篇小说选》。近年来,莫拉维亚的主要作品包括《同流者》《鄙视》《冷漠的人》等都已在国内翻译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罗马故事》(1954)早在1998年就被上海译文引入国内,2016年7月,上海译文再版了《罗马故事》。
关于莫拉维亚的小说,埃科在《树敌》里的《〈尤利西斯〉:我们的惦念》一文中转述朱塞佩·比昂多利洛的话说:
“对于新意大利精神的屠杀恰恰就表现在叙述性散文之中,伊塔洛·斯韦洛——三代犹太血统——是始作俑者,直到有着六代犹太血统的阿尔贝托·莫拉维亚,恰好织成了一张可悲的网,将社会污浊底层的‘下九流’全部一网打尽:那些家伙不配作人,他们意志薄弱,深陷在低级而肮脏的的感性之中,无论身体上还是道德上都是百病缠身……”
朱塞佩·比昂多利洛的这段话发表于上了世纪三十年代末,却准确地概括了差不多诞生于二十年后的《罗马故事》。《罗马故事》61篇短篇小说共同组成了一幅战后(二战)罗马“清明上河图”,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是罗马㡳层社会可悲又可笑的人物,他们的职业千奇百怪,包括出租车司机(《狂热者》)、出狱者(《再见》)、饭店伙计(《五月的雨》)、失意的丈夫(《别刨根儿问底儿》)、搏人欢笑的歌手(《丑角》)、卡车司机(《卡车司机》等,正如朱塞佩·比昂多利洛所言,莫拉维亚几乎“将社会污浊底层的‘下九流’全部一网打尽”。莫拉维亚对这些罗马社会底层人物给予了深深的关注,可见他内心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但他在呈现他们的故事时笔调却是冷漠的,同时又是幽默的,读者在阅读这些故事时既想哭也想笑,这也许正是莫拉维亚所想达到的效果吧。
要了解《罗马故事》的特色,只需从中拿出几篇稍作解读即可。
在首篇《狂热者》中,百无聊赖的出租车司机好不容易揽到客,却不想乘客是打劫团伙,幸运的是打劫团伙中途发生内讧,出租司机得以有惊无险,刚脱离危险的出租司机打起返程姑娘的主意,姑娘不肯就范,出租司机愤怒将姑娘抛下,开始重复日复一日的工作。在《五月的雨》中饭店伙计因为不能容忍饭店老板对其女儿的欺凌,在其女儿的怂恿下准备对饭店老板下手,最终因目睹一个车夫毒打一匹马致死而意识到“他不是在埋怨那辆车,而是埋怨他的一生,他怨恨马就像怨恨人一样”匆匆逃离了饭店。在《他过的日子》中咖啡店招待员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充满了怨气,一心想找个人发泄一下,得逞之后没想到被他羞辱的人成了他的服务对象,最终做了一次小偷才摆脱了困境……
正如《罗马故事》封腰宣传语所言,莫拉维亚是“以电影拍摄方式记人生百态、录人间万象”,《罗马故事》中的一篇篇小说仿佛莫拉维亚肩扛摄影机在罗马街头录得的的一部部微电影,莫拉维亚只把他看到的呈现给读者,他既不分析造成主人的不幸命运的时代背景与社会成因,也不剖析人物的性格悲剧,也正是莫拉维亚的这种冷漠的笔调,当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了一顿饭、一点钱、一个女孩儿的爱情挺而走险或者委屈求全时,读者反倒会觉得主人公的举动是一次次有意夸张的恶作剧。
在《替身》中,“我”为了见到自己热恋的女孩,煞费苦心给女孩设计了一次圆明星梦的面试机会,受到女孩打击后说出了真相,看到女孩的失落后又心疼不已。《丑角》中,一个男人为了生存不惜以低俗的节目博众人一笑,受到嘲弄后不堪其辱上吊身亡。在《婴儿》中,一对贫穷的夫妻因为无力赡养更多的孩子,企图抛弃出生不久的婴儿,最后无法忍受内心的纠结又把刚抛弃不久的婴儿捡了回来。在《昏头昏脑的人》中,“我”打算敲诈一个有钱人,最终因胆怯而放弃,从此“我”成了女友眼中的胆小鬼……
《罗马故事》中的主人公们总是一次次处于贫穷、困窘、无奈、不堪、尴尬之中,他们生活的城市仿佛与《罗马假日》中的罗马根本就不是一个城市。在这种困境之中,他们的小奸小坏、他们的自私与愤怒、他们的懦弱与冷漠,不仅没有使他们显得可憎,反倒使他们显得有些可爱,从而使整部小说从悲凉中有了几份喜剧色彩。
回到前文朱塞佩·比昂多利对莫拉维亚的评语,他对莫拉维亚作品的概括很准确,但他认为欧洲文学屠杀了意大利精神、莫拉维亚师承乔伊斯、普鲁斯特等现代小说大师,在我看来却是错误的。莫拉维亚即使和他的两个同乡相比也一点也不现代。莫拉维亚的小说既不像卡尔维诺玩儿文本,也不像埃科那样学霸,这位被贴上“新写实主义”标签的作家,用最传统的表现手法给读者呈现了一个真实而又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小说可能是最接地气的小说,如果把他小说中的地名换成中国地名,把人名换成中国人名,中文读者也不会有一点点违和感。《罗马故事》里的一篇篇小说其实就是微缩版《活着》。
2016年还剩下不到三个月,如果不出意外,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集《罗马故事》应该是2016年给了我最多阅读快乐的书,虽然整本书只写了两个字:不幸。
…………
发表于2016年12月11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
http://szsb.sznews.com/html/2016-12/11/content_368387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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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意大利精神的屠杀恰恰就表现在叙述性散文之中,伊塔洛·斯韦洛——三代犹太血统——是始作俑者,直到有着六代犹太血统的阿尔贝托·莫拉维亚,恰好织成了一张可悲的网,将社会污浊底层的‘下九流’全部一网打尽:那些家伙不配作人,他们意志薄弱,深陷在低级而肮脏的的感性之中,无论身体上还是道德上都是百病缠身……”
朱塞佩·比昂多利洛的这段话发表于上了世纪三十年代末,却准确地概括了差不多诞生于二十年后的《罗马故事》。《罗马故事》61篇短篇小说共同组成了一幅战后(二战)罗马“清明上河图”,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是罗马㡳层社会可悲又可笑的人物,他们的职业千奇百怪,包括出租车司机(《狂热者》)、出狱者(《再见》)、饭店伙计(《五月的雨》)、失意的丈夫(《别刨根儿问底儿》)、搏人欢笑的歌手(《丑角》)、卡车司机(《卡车司机》等,正如朱塞佩·比昂多利洛所言,莫拉维亚几乎“将社会污浊底层的‘下九流’全部一网打尽”。莫拉维亚对这些罗马社会底层人物给予了深深的关注,可见他内心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但他在呈现他们的故事时笔调却是冷漠的,同时又是幽默的,读者在阅读这些故事时既想哭也想笑,这也许正是莫拉维亚所想达到的效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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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首篇《狂热者》中,百无聊赖的出租车司机好不容易揽到客,却不想乘客是打劫团伙,幸运的是打劫团伙中途发生内讧,出租司机得以有惊无险,刚脱离危险的出租司机打起返程姑娘的主意,姑娘不肯就范,出租司机愤怒将姑娘抛下,开始重复日复一日的工作。在《五月的雨》中饭店伙计因为不能容忍饭店老板对其女儿的欺凌,在其女儿的怂恿下准备对饭店老板下手,最终因目睹一个车夫毒打一匹马致死而意识到“他不是在埋怨那辆车,而是埋怨他的一生,他怨恨马就像怨恨人一样”匆匆逃离了饭店。在《他过的日子》中咖啡店招待员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充满了怨气,一心想找个人发泄一下,得逞之后没想到被他羞辱的人成了他的服务对象,最终做了一次小偷才摆脱了困境……
正如《罗马故事》封腰宣传语所言,莫拉维亚是“以电影拍摄方式记人生百态、录人间万象”,《罗马故事》中的一篇篇小说仿佛莫拉维亚肩扛摄影机在罗马街头录得的的一部部微电影,莫拉维亚只把他看到的呈现给读者,他既不分析造成主人的不幸命运的时代背景与社会成因,也不剖析人物的性格悲剧,也正是莫拉维亚的这种冷漠的笔调,当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了一顿饭、一点钱、一个女孩儿的爱情挺而走险或者委屈求全时,读者反倒会觉得主人公的举动是一次次有意夸张的恶作剧。
在《替身》中,“我”为了见到自己热恋的女孩,煞费苦心给女孩设计了一次圆明星梦的面试机会,受到女孩打击后说出了真相,看到女孩的失落后又心疼不已。《丑角》中,一个男人为了生存不惜以低俗的节目博众人一笑,受到嘲弄后不堪其辱上吊身亡。在《婴儿》中,一对贫穷的夫妻因为无力赡养更多的孩子,企图抛弃出生不久的婴儿,最后无法忍受内心的纠结又把刚抛弃不久的婴儿捡了回来。在《昏头昏脑的人》中,“我”打算敲诈一个有钱人,最终因胆怯而放弃,从此“我”成了女友眼中的胆小鬼……
《罗马故事》中的主人公们总是一次次处于贫穷、困窘、无奈、不堪、尴尬之中,他们生活的城市仿佛与《罗马假日》中的罗马根本就不是一个城市。在这种困境之中,他们的小奸小坏、他们的自私与愤怒、他们的懦弱与冷漠,不仅没有使他们显得可憎,反倒使他们显得有些可爱,从而使整部小说从悲凉中有了几份喜剧色彩。
回到前文朱塞佩·比昂多利对莫拉维亚的评语,他对莫拉维亚作品的概括很准确,但他认为欧洲文学屠杀了意大利精神、莫拉维亚师承乔伊斯、普鲁斯特等现代小说大师,在我看来却是错误的。莫拉维亚即使和他的两个同乡相比也一点也不现代。莫拉维亚的小说既不像卡尔维诺玩儿文本,也不像埃科那样学霸,这位被贴上“新写实主义”标签的作家,用最传统的表现手法给读者呈现了一个真实而又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小说可能是最接地气的小说,如果把他小说中的地名换成中国地名,把人名换成中国人名,中文读者也不会有一点点违和感。《罗马故事》里的一篇篇小说其实就是微缩版《活着》。
2016年还剩下不到三个月,如果不出意外,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集《罗马故事》应该是2016年给了我最多阅读快乐的书,虽然整本书只写了两个字: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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