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的自我荣耀
我们总是竭力生活在当下,免受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焦虑频频带来的困扰。然而,在我们一生之中,轻松的活在当下,忘记时间,忘记自我的经历总是随着年龄渐增而愈显稀薄,过了某一时刻,也许唯有热恋和疯狂才能短暂的将我们拖离现实,卸下身上重负,飞向自己的想象王国。 而这,正是我最初决定读《堂吉诃德》的原因。作品中的两位主角堂吉诃德和桑丘有种超现实的魅力。他们疯狂,或者大家口中的愚蠢,然而,又没人敢绝对自信的给出疯狂或愚蠢的定论,相反,人们试图去捉弄他俩,证实他俩的疯狂或愚蠢,却总不能如愿,因为堂吉诃德和桑丘把他们的捉弄信以为真,然后依旧按照自己的游戏规则行事。但有一点,很奇怪的一点,没有人能确认他俩是不是真的疯狂或愚蠢,却都很喜欢他们,喜欢他俩给生活平添的愉快和惊奇。 我们面对贫穷、失意、饥饿、睡眠不足、寂寞,除了自怜,总会渴望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尽管我们常常做不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对那些在不如意的生活中能够自娱自乐、自我荣耀的人抱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我们心向往之,又怀疑乃至鄙夷。因为我们找不到为他们那些行为辩护的现实缘由,而且一旦我们模模糊糊地确立了某些依据,很有可能就会受到奥斯卡·王尔德式的反讽: “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生产支持谎言的证据,那他很可能马上就会开始讲真话…” 是的,我们常常因为想象力贫乏而不敢贸然迈出那一步,把人生看作一场游戏,在失意的舞台上自我娱乐,自我荣耀。试探性的挤出触角,又马上缩回自怜的硬壳。而这,也是我们对堂吉诃德和桑丘抱有复杂情感的原因。 但总会有人迈出去,无论是借助作品,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行动。而且出路不会只有一条,重要的是找到可能的出口,了解为何可能。在解释这种可能性之前,更重要的是指明不去迈出这一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幸运的是,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评价《堂吉诃德》暗示了这一点: “当堂吉诃德在最后终于幡然醒悟时,他在宗教的和清醒的状态中死去,这始终在提醒我去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朋友们,他们经历了数十年无休止的精神分析后,终至枯槁老朽,耗尽了一切激情,最终在清醒和辨析的状态中死去。” 堂吉诃德的宗教信仰在现代演变成功利主义,这种新的信仰由边沁加以系统完善,到萨维奇和冯·诺伊曼那里达到登峰造极,成为各个社会学科的理论基础和现实生活的通用评价标准,也就是我们日后熟悉的期望效用理论。不可辩驳的神性由此被现代科学理性所取代。 现实生活常常是荒谬的,在为行动寻找依据时,我们很容易混淆理性和道德,既关心一个人行动的结果是否合理,也揣测他的动机是否道德,而且很难把两者区分开。更多时候,动机无关紧要或难以判断,我们主要依据一个人行动的结果用作最终的判决书。这种结果主义在每一个现代人头上悬起一把利剑。尽管生活里的大多问题如此复杂,以致我们倾力应对才能得到一个勉为其难的答案,结果导向的生活观也许是面对这些复杂难题的最优途径,社会也因此在各个领域把那些最能适应这种游戏规则的人刷选出来,予以丰厚的回报。但这并非人性之根本,正如管理学家詹姆斯·马奇评价《唐吉诃徳》时所言: “如同堂吉诃德的悲剧十分生动地阐释的那样,遵循自我概念有其自身的尴尬和局限性,但是它颂扬非结果主义人性观。伟大的热情、伟大的承诺、伟大的行动,并不是因为对伟大的结果抱有希望,而是因为愿意信奉正当人生随心所欲且不带条件的主张。堂吉诃德提醒我们,如果我们只在不被辜负的时候去信任,只在有所回报的时候去爱,只在学有所用的时候去学习,那么我们就放弃了为人的本质特征——愿意在自我概念的名义下行动,不管结果如何。” 我想,对于任何还没有将个性泯灭于人群,能够感知生活新奇的人来说,遇上这段警示都会停下来思考片刻。然而,这段反思终归是在科学理性基础上的一种说明,这种说明更多的是在指明科学理性无可回避的局限,由此而寻求新的超越。尽管这种说明已经触及问题的根基,但仍不能真正令人满意,而且很少有人有能力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乃至到达新的境界。 面对这种人生困境,科学理性的旁边,由文学家开出另一条小径,米兰·昆德拉称之为小说的智慧。小说智慧追求冒险和诗意,昆德拉认为,诗意恰恰蕴含在行动中止的地方,这无异于对结果主义的公然挑衅。在爱情中,我们最容易体会到这种突然中止释放的诗意,如张定浩笔下的: “我喜欢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教我沉默。” 至于冒险,有比四处征险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表现的更加畅快淋漓的吗?我想很多人都没有勇气追随这种不顾代价的浪漫冒险,而更加偏向一种温和版本,一种诗意的冒险,正如电影《天使爱美丽》和《美丽人生》两位主角所做的那样,在智慧和娱乐精神的庇护下,为琐碎的日常涂上新奇。电影之外的日常生活也不乏其人,我想,很多人生活里都会碰到一些“犯中二病”、“浮夸的逗比”。正如此前碰上的一段描述: “我有位朋友,过度中二,寝室晚上11:00熄灯,每当10:58时,他或在宿舍故作神秘地对其他人宣布,自己将收回给予这个世界的光明,然后一个响指,一片黑暗;或走上阳台,朝对面女寝大喊,对面的24位女嘉宾,对我身边的男嘉宾印象如何,请选择。” 在冒险与诗意之外,有的人走的更远,例如巴尔扎克和史蒂芬·茨威格干脆放弃最通用的评价标准,“他们不问一个人道德不道德,臧否人物只看他们的意志的强健和激情的力量。”在他们的王国,遗臭万年的人物也能登上王座。 除了道德和理性拥护的结果主义,我们至少还有另一些标准,或像堂吉诃德那样为了心向往之的骑士身份而不顾代价的浪漫冒险;或像詹姆斯·马奇那样在科学理性的边界处寻求突破;或像小说智慧那样追求冒险和诗意;或者追随巴尔扎克和茨威格为意志和激情书写颂歌。 在这冗长乏味的人生里,人性,是种奇异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