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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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是什么机缘让我在万书丛中发现了它,只隐约记得高中时知道了“齐邦媛”这个名字。直到大学,我开始阅读《巨流河》。 第一次看《巨流河》,我就被它深深吸引了。其行文之流畅、语言之老练、叙述之感人所带给我的阅读体验是前所未有的。看完Kindle版,我立马买了大陆三联版作为收藏。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逢向人推书,必定会有这一本。今年年初,我收到了本书的台湾天下文化版,再次细细读来,依旧热泪盈眶。 《巨流河》是齐先生在她八十岁高龄时住在台湾桃园的长庚养生村花了四年时间亲笔写下的关于自己一生的故事。回首前尘,齐先生以她深沉而内敛的风格讲述,哀而不伤,尤显出一份高贵的尊严。齐老自言:“在这人生最后的书房,即使身体的疲劳如霜雪重压下的枯枝,即使自己已近油尽灯枯,我由第一章迤逦而下,一笔一划写到最后一章<印证今生>,将自己的一生画成一个圆环,如我教书时常讲的the cycle。是的,the cycle,书写前我跟着父母的灵魂作了返乡之旅,从大连海岸望向我扎根的岛屿,回到台湾,写下这一生的故事。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将化成灰烬,留下这本书,为来自巨流河的两代人做个见证。” 「渡不過的巨流河」 我们大多数人会对“巨流河”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其实巨流河就是位于中国东北地区的辽河,被称为辽宁百姓的“母亲河”。这条河在清代称巨流河。 齐老生于一九二四年的辽宁铁岭。其父齐世英在她幼年就留学德国,接受了救国救民的新思想,回国后参加了郭松龄奉系反张作霖的革命行动。民国十四年,发生了影响中国命运的“巨流河之役”——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郭松龄挥师前往河北滦州,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将军政权交给张学良。电文内容是:进关参战官兵伤亡惨重,遗族无依,民生困苦。日俄对东北侵略日亟,必须休养生息,储备实力以御外侮,永远不再参加内战。振兴教育,全力建设资源富甲全国的家乡。再次通电仍未见回复,郭军即开拔前往攻打。 十二月二十日,郭军攻占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备战,前锋部队已可看到沈阳灯火,只待主力部队到新民市即将强行渡河。但是长途行军,风雪严寒,冬衣补给不够,到锦州休养数日,给张军调兵时间。巨流河对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气渡河,但在关键时刻,郭军射出的炮弹却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没有爆炸。郭军参谋长等三人已成奉军内应,逼迫郭松龄投降。 二十三日午夜,郭松龄率队离开新民,因顾念家人安危一同乘坐马车,而被对方追上,就地枪决,尸首运回沈阳小河沿广场,曝尸三日,始准家人收殓。 事后,齐世英等六人在日本驻沈阳领事吉田茂的保护下躲在新民领事馆。得知郭将军已死,军队全已收编归制。那曾经撼动山河的郭军回师壮举,有如过眼云烟,一切都吹了,散了。 漫漫长日,漫漫长夜,日日夜夜,他想了又想:“一路上打的都是胜仗,为什么当沈阳灯火可见的夜晚,我们就是渡不过巨流河?”……思前想后,憾恨围绕着巨流河功败垂成的那一战。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过的巨流莫非即是现实中的严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冻于此? 一九二八年六月,日本关东军在南满铁路皇姑屯站炸死了张作霖,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军一夜之间占据了沈阳,造成了中国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九一八事变”。日本人从世纪初修南满铁路贯穿东北半壁江山,已处心积虑等候这一天三十年。对于齐世英而言,这一天似乎是迟早会到来的。 「血淚流離」 “巨流河之役”后,齐家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他们在日军的炮火中从南京辗转到西南;又在国共内战的硝烟里,从大陆漂流到台湾。不断的流亡,成了齐家的主题;那条巨流河,则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全国精英齐聚一堂,同心协力建设新中国。中国迎来了现代化建设的黄金十年。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齐世英动员成立了“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十月中旬,齐世英安排好家人及东北学生逐步转移到武汉汉口。流亡途中,十八个月大的小妹静媛生病后死亡,母亲危在旦夕。齐世英到了汉口后,无不动情落泪说:“我们真是家破人亡了!”十二月十三日,日军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 战火在转移,齐世英又设法托人在湖南湘乡找到学生们的容身之所。农历年前,齐家带着学生到了湘乡永丰镇,分住在祠堂里。农历元宵节,东北流亡学生们在国文老师的带领下,唱起了《松花江上》(张寒晖词曲),从“九一八!九一八!”唱到“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无不悲戚。 此歌写出后,由当时在中山中学教音乐的马白水老师教唱。不久,这首歌从湖南唱到四川,伴着近千个自东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学生。八年后,同样一群学生又唱着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离破碎的家乡。这时代悲剧下的流亡三部曲,透过一首歌在河岸哭声中唱出了游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万里江山,初来台湾时,仍伴着无数哭声唱了将近十年。 齐先生至今仍记得在永丰镇时,湖南丰饶的物产、醇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风,日子好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这是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里多么难得的好时光,成为了一段美丽的回忆。 一九三八年年底,齐家跟着中山中学,离开被敌人钳形包围的湖南先到桂林再经贵阳入川。一九四零年,日军对重庆实行狂轰猛炸,在躲避日机空袭的日日夜夜,“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也磨出强烈的不服输精神,也要发出怒吼”。十二月,美国罗斯福总统发表“炉边谈话”,宣布对中国提供大批军需。由于美国的军事外援,重庆不再天天遭受日机轰炸,开始重建与修复。 在战时首都重庆,齐邦媛先生度过了难忘的中学时光。南开中学的张伯苓校长鼓励“中国不亡,有我!”的志气、孟志荪老师教授中国文学史的意境、《时与潮》培养她广阔的全球视野与扎实的英文水平,奠定了她在成长的关键岁月里一生追求知识的基础和积极向上的性格。 武汉大学外文系为齐邦媛先生打开了一片辽阔的天空。在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上,读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雪莱的《云雀之歌》、济慈的《夜莺颂》,想到中学时期孟志荪老生国文课讲的唐诗宋词,中英诗文两种相异又相似的深意与境界在她心中激荡、回响,塑造了她“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的个性。 「虛空,一切的虛空」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投降,举国欢庆。然而战后的创伤还没来得及恢复,学潮便从华北地区开始大规模地扩张,不久爆发了“国共内战”。国民党多年来在抗日主战场打下的胜利最终落空。四九年,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 “一九四五年的中央政府,若在战后得以喘息,民生得以休养,以全民凝聚、保乡卫国的态度重建中国,是否可以避免数千万人死于清算斗争、数代人民陷于长期痛苦才能达到‘中国站起来了’的境况?”这是齐先生回想起当年被迫多次参加的游行时,内心最大的困惑与悲愤。 「回首向來蕭瑟處」 二零一二年,齐邦媛先生在接受大陆的三联生活周刊专访时,被问到“巨流河之役”,她回答道: “假如当年郭松龄将军渡过巨流河,东北即有革新自强的机会,历史必会重写;如果当年兵变成功,东北一切的资源都有,稳下来的话,日本人不可能过海来侵略东北。没有东北侵略,哪有后来那些事。至少二十世纪的中国少些耻辱,人民少受些痛苦折磨。郭松龄兵谏身死时四十一岁,已在军旅经历过南北多省的动乱。他天性爱读书、能深思,且结交天下有识之士,明悉家乡事,也清楚知道大局面的处境,正是有效报国的好年纪,却在渡河之前被部下出卖而兵败,至死坚持大义,人格上是成功者而非失败者。 如果郭松龄革命成功的话,东北第一件事就是办教育。你们可能不晓得,东北是中国第一个有洋小学的地方,清朝政府办的。因为皇上说是我的家乡,什么好东西都给东北。父亲想多办中学,认为中学影响最多。他没有做政治的打算,本来不是想做政治。” 《巨流河》一书的记述,从长城外的“巨流河”开始,到台湾南端恒春的“哑口海”结束。齐老说,巨流河和哑口海,存在于她生命的两端,既是真实也是象征。当她初次在台湾南端听到哑口海这个名字,站在海湾岩石之上,想到郭松龄将军和其父齐世英那么大的憾恨,“真如太平洋的汹涌激荡流入此湾,声减音消,哑口无言。遥想那些岁月那些人,‘常使英雄泪满襟’。” “走过那个时代,知道我父亲那样的人,他们会老泪纵横地读当年事,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有骨气,有共同目标的时代!像我父亲那样的充满正气的人已经不再有了。” 参考资料: 齐邦媛《巨流河》 (台湾天下文化 2009年第一版) 齐世英《齐世英口述自传》 (中国大百科全书 2011年第一版) 《三联生活周刊》 (2012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