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撞,谵妄,或“友情”
2016年新版,布面精装,装帧漂亮,冯涛翻译,句子靓丽,零星笔法古旧,如常用到的句式:“雅不愿……”(就是“极不愿……”的意思嘛。)
中心事件——由石窟之行而导致的诉讼官司,几乎发生在全书篇幅的正中间,此事导致强烈效果,促成纷乱,使印度人士和英方的纠葛发酵,令东西方的人心对峙,然而官司本身事实上不了了之,因为控方当事人当庭撤诉了。
此位当事人,是位长相寻常(绝非美女)的英国小姐。她对平淡生活多有不耐,初到印度尚未随俗,要与地人直面接触,由此催生一场规模虽小,但气氛很盛的远足——参观石窟——当其独自进入无名洞窟时,觉得被性侵犯了(极度有可能是谵妄),并听见奇怪回音,此后耳鸣不绝,卧床休养,英国人士因此之顾,有了集体义愤填膺的理据,而愤慨同时也在印度穆斯林族人中疾速旋转。到了庭上,小姐在脑中回溯入窟后的感觉,却无法印证自己当初信誓旦旦报告出的体验,于是——当庭撤销指控。
有关这本书的蛮多评论,把眼观盯牢上述事件不放,甚至觉得它的所谓“中心思想”,就浮在这个荒唐的控诉中了。而我觉得,这样压制目光,是很偏狹的,因为:
全书篇幅不小,安排了名为《清真寺》、《石窟》、《神庙》的三大部分,类似奏鸣曲的三个乐章一样,如果只注意中间部分发生的响动,是否会让作者在其他部分安排的声音全部哑掉?假如小说只是为了印证一种无必要一说再说的意思(比如:殖民地人民和宗主国人民的不睦)它是否还有写作的必要呢?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和情,何必写出四百多页?小说又哪里来的经典性?作者岂不太“作”了?
我比较注意贯穿始终的人物阿齐兹的变化,并有一个特别的心思,认为这书在很大程度上,描述了“困难的友谊”。
《清真寺》中,阿齐兹的性格已经绽露——他一下子就会亢奋,不可自制,进而逮着别人不撒手,可着劲头倾吐心音。
当他在清真寺里试图暂时安顿自己时,与一位英国太太发生莽撞的接触,展开了掏心窝子的对话,以和谐的结果收场,此事,在双方心中均烙下良好印象。
当时和此后的漫长时间中,阿齐兹对具体的英国人,以及概念化的英国的态度,是暧昧的,这相当程度上具体化在其兴兴头头,情绪高涨的行为和话语上。而去石窟远足——这件注定荒唐的事情——也是其亢奋心态下的结果。
某些时候,阿齐兹感到“英国人”就是居高临下待人不善的族群,有时候,又非常想让“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谊涌流。
阿齐兹是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后一种情态于他来说,是如此得真切,以至于,当一位轻装简行、思维理性、没有信仰、处事冷静、公正而独立的英国男人意外看见其亡妻的相片后,阿齐兹立即欲与之建立类似“兄弟”的情感。(一定要注意到阿齐兹和此人在性格上的“不同”和“互补”。)
这个英国男人,叫菲尔丁,他在《清真寺》中已经登场,“戏份”随着小说的推进而越来越重要,形象也越来越鲜明凸露(在石窟事件上,菲尔丁的作用非常显要。他自始自终信任阿齐兹,不惜与英国同侪为敌)。
到了《神庙》中,先前的女士和小姐都退场了(不是死了,就是回到英国了),而菲尔丁却实实在在地、分分明明地、堂堂皇皇地,开始占据该部分的中心。
《神庙》中,石窟事件过去两年,菲尔丁与阿齐兹开展了一次新的“印度之行”。他们沐浴在融合了印度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和土邦文化的庆典气息中,在天花烂坠的字里行间化解误会,心心相印,策马逍遥。
此时的阿齐兹,已经对概念化的英国十分抵触,爱憎不再暧昧,对拿腔作势惺惺作态的英国人也已没了好脸,他的民族情感随着时局而高涨,绝对不想再兴致勃勃地策划什么石窟之旅,甚至高喊口号要打退英国人,对“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想法已经绝望了,但是,阿齐兹对身边的菲尔丁(一个具体的,超越了族群概念的,活生生的个人)非但不恨,还建立起了爱,产生了事实上的兄弟感情。
从《清真寺》到《石窟》,再从《石窟》到《神庙》,阿齐兹身上的许多感情都改换了,与菲尔丁之间的友谊却从无到有,经受了考验。——阿齐兹变成了一个新的印度人,在具体的友谊的促进下,更加欢喜和激动,而菲尔丁则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们在辉煌的仪式中同行,俨然具有了“宇宙性的和睦”,随后,阿齐兹的马被石头绊到了,两人的方向豁然有了分裂,小说于此时,猝然结束。
E·M·福斯特是同性恋者,虽然对于女性没有恶意,但他确实没有让她们在《印度之行》中有可爱的表现——即便是那位清真寺中与阿齐兹接触的善良老妇人(莫尔太太,参与石窟之行,死在返回英国的航船上,最后被阿齐兹“神化”)也只不过是在“保护自我感觉”的前提下,略显“慈悲”罢了。
相反,对一位男士,即菲尔丁,作者却不断释出好意,使之具备各种良好性格和态度,最后,将之安排在“神性场合(印度当地隆重的仪式气氛)”中作结。
阿齐兹希望与普天下之男男女女建立明确关系,为此焦虑过,激动过,欢喜过,失望过,气愤过……最后,他的情感变得自自然然,爱恨分明,恨——扩撒——指向殖民这件事;爱——收缩——指向身边的菲尔丁(兄弟之爱)。困难的友谊于此实现!
同时,冷静的作者让阿齐兹差点摔下马来,也显示出他与菲尔丁终归是两个个体,必将会有各自的去向。
这本书干得漂亮!描述了一种何其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