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梦,故乡的人,马孔多的故事
加西亚·马奎斯的短篇小说集《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中收录了十八年间写就的十二个故事。马奎斯在自序中说:写作这种“恶习”是多么贪婪和熬人。他还说这本小说集缘于一个醍醐灌顶的梦,他梦见参加自己葬礼。并在欢快的气氛中明白:死亡就是再也不能跟朋友们在一起。马奎斯将这个典型的梦解释为自己身份认同感的觉醒,他由此开始书写发生在那些旅居欧洲的拉丁美洲人身上的奇闻逸事。那时候他刚刚冒险写完《族长的秋天》(1975年)。
其实仔细阅读马奎斯的创作年表,就会发现他在1975年前后已渐进创作高峰期,在《族长的秋天》之前,他已经创作了《枯枝败叶》(1955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961年),《礼拜二午睡时刻》(1962年),恶时辰》(1962年),《百年孤独》(1967年),《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1972年),《蓝宝石般的眼睛》(1974年)。在这本小说集中的十二个故事写作完成后,他又先后创作并出版了《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1981年),《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年)等优秀的长篇小说。
他说他用十八年的时间写这十二个故事,是一场令人神往的探险。而这场探险过程中,马奎斯干得最漂亮的一个举动是把这些故事遗忘了。遍寻不得之后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恢复被他遗忘的故事。通过努力,他重建了曾被遗忘的故事中的三十个故事的笔记,并经过精挑细选留下其中的十八个。如果是个普通人或普通作家在经历过这么多坎坷辗转后,应该会抓紧时间出版这本小说集吧?然而马奎斯并不是一般人。他经过一番挣扎,一度丧失写作热情,几番改主意跳槽去写作新闻报道和影视剧本。经过很多年,终于写完了那十几个故事。在临近付梓前,又固执地将六个故事丢进了废纸篓,只留下十二篇幸存的故事,于1992年出版,名为《异乡人》。
出版前,马奎斯借口印证记忆是否忠实,开始了一趟短暂的追寻之旅。他跑去巴塞罗那、日内瓦、罗马和巴黎旅行。他最终从时光的流淌中找到了答案(也可能是最有可能为人信服的借口):一种置身于时间之中的视角。这是时光的流逝所赋予他的最重要的东西,幻灭与怀旧无需分辨了,因为真实的记忆早已沦作记忆中的幻影,而虚假的记忆最终取代了现实。记忆也好,现实也罢,最终呈现在书页上的更像是从马孔多飞来的故事。
23年后,南海出版公司引进出版时将小说集命名为《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因为依据版权页上的信息看:Doce Cuentos Peregrinos,应该还是异乡人的意思吧?(诚挚地欢迎懂西班牙语的友邻指点一下迷津)。腹黑地猜想一下,出版社可能是为了赶那一年突然流行的长标题的时髦吧?
这本短篇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篇目有《总统先生,一路走好!》《睡美人航班》《我只是来打个电话》《八月惊魂》《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和《光恰似水》。
《总统先生,一路走好!》中我最喜欢那些细致精美的细节描写。比如:“裙裾的褶皱薄如蝉翼”,“微微发蓝的浓密卷发泛起浪漫的涟漪”,“沉醉在歌声和令人难忘的风信子的味道中”……
《睡美人航班》让我读到一个异乡青年古怪荒唐而又闷骚的偷窥经历,这份龌龊的经历被马奎斯娓娓道来,如同一首小情歌,虽然带着一点暗恋的骚气,但却可爱得很,特别是结尾的那一句“就这样消失在纽约亚马孙雨林一样密集的高楼大厦间的阳光之中”令人随着青年“我”的心绪一道意犹未尽。
《我只是来打个电话》《八月惊魂》两篇则是让电影爱好者情不自已也想起好莱坞经典恐怖片,比如《我唾弃你的坟墓》系列、《致命弯道》系列,属于平静的开篇走向致命的逆转,大概是万万没想到鼻祖。而且有一种细思恐极的感觉。特别是读到《八月惊魂》的结尾真的会忍不住喊一句脏话。
《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则是温情脉脉的故事,讲述七十六岁老妓女在梦中看见自己的死亡预兆,开始无比耐心地准备身后事,甚至教会了一只狗狗长途跋涉地到她预订的墓地前哭泣。也许就像知默说的那样,大概爱情与死亡是同一种神迹。神仙姐姐也说过,人是很可怜的,遇到爱情,首先不是开心,而是害怕。玛利亚在故事的结尾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恍然大悟。我也恍然了悟到这大约是我读过的最隐晦又珍贵的爱情故事。
《光恰似水》那一篇立意则神奇得不得了。“世代生活在坚实的陆地上的人们不擅长在光中航行”。通篇闪烁着孩童式的天真光芒,好像稍不留心就会呛到人一般。马奎斯写下这一篇的时间是1978年12月,他当时51岁。这个年纪的男人写出这样的故事,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廖一梅在《悲观主义的花朵》的开篇引用过的一句保尔·艾吕雅在《公共的玫瑰》中的话: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
我喜欢《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这样的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