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的不落忍
如果按照编年顺序去读汪曾祺的小说,其实是一件顶残酷的事情。
二十来岁时发表的几篇意识流习作,可以看成一个才华迸发的年轻人的文学模仿和试验,如《复仇》、《邂逅》、《小学校的钟声》即便不太具备可读性,但仍然可以将其语言当做新诗来咀嚼,那是五四以来文学风潮的一种习气使然,不弄点流派和主义来撑起小说框架,就无法体现那微妙的「文学性」,那时候的汪曾祺用黄永玉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蹩脚西服,但文章写的极好浑身巧思又有趣的年轻人」,黄与之在上海共处,散步交谈中,霞飞路走完了一圈话还没说够,就调头再走一圈。
直至改开以后,汪曾祺才最终成为现如今我们最熟悉的那个汪曾祺。到六十岁上,正是他身体尚还硬朗,精神健旺的当口,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糅合古典情氛和朴素口语,一种称不上「土气」,却带点「水气」的系列回忆性质的小说便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地出现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上,彼时他的小说除净了感伤主义的火气,水乳交融的抒情叙事就成了独一份的写作手法,没有现成的文学参照系去定义他的「文学性」,却无意之间用这种风格创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概念和分析工具,带着偶然意味的逆潮流起笔,却上升到了一层难以预料的写作自由境界,于己于读者都可谓何其幸哉。也正是这时候的汪曾祺,才成了大多数人想起来口里会念叨几句,所私心喜欢的「那个老头儿」。
而在历经八十年代的抒情叙事巅峰期后,七十岁后汪曾祺的小说是让人颇不忍看的,也许是当他觉得之前的抒情叙事再无更宽广的空间可供挖掘,只剩无味残渣,觉得抒情过于甜腻和矫饰后,仿佛一意孤行,随后的小说便写的越来越短促潦草,越来越冷瘦枯涩,越来越着意对不伦之性的白描,而这种情形在八十年代的作品中是断乎无法想象的事情。面临着死荫吹来的阵阵寒气,那么热爱生活的汪曾祺自然感到遗憾和恐慌,只能用撕裂和暴露来抗拒,小说里似乎总飘浮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雾气,那样的语言读来竟隐隐的混合了老舍月牙暗娼淋病的绝望,陕西作家群玩谑女性性器的恣意,川端康成睡美人里江口老人对官能刺激的日系耽溺,却又无法扫净一以贯之的抒情痕迹,结果一方面使旧读者不解和失望,另一方面又难以称得上是一次成功的破坏和重建,文字的背后仿佛看得见他面颊上点点抖动的老年斑。
所以私以为汪曾祺的小说,如果私好不深,大可只读通行的一些代表作的选本,不知道后来老头儿的第三个模样,倒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说到底,老冉冉之将至,真是令人足感畏怖,故而此时的作家宜「述而不作」,防止一生美学建构的临终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