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家往往也是好的阅读者
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着不寻常的礼物,但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像有花粉热毛病的,就会因为别处飘来的花粉而打喷嚏。
——卡尔维诺
小说家的眼都毒。好的小说家一定有着极强的观察力与敏感的心,非如此写不好小说。
所以好的小说家写的“阅读笔记”都好看,一方面他们是优秀的阅读者,总能用独特的逻辑拆解、发现常人看不到的角落、细节,这得益于他们优秀的观察能力,还因为“春江水暖鸭先知”,同类人总是更容易揣摩彼此的心灵。另一方面,他们是优秀的写作者,注定了他们带领我们“拉片子”似的解剖小说是一种享受。
这类“阅读笔记”里又大概分为两类,一种是毛姆《巨匠与杰作》、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这样的作品,小说家与小说都会涵盖在里面讲解,包括小说家的八卦。一种如《小说稗类》、《小说面面观》,负责拿着解剖刀拆解还原小说,有点儿像小时候做数学题。但解出的答案不一定是作家本意,因为很可能作家当时全凭直觉写出。可后人还原过写作程时发现,原来它好看就是因为无意中遵循的某种规律,刺激了阅读者,才有了能让人产生愉悦感这个效果。
简言之,读小说一定要带着一颗八卦的心。不过,多数时候好看的小说是一直拽着你往前走,根本无暇多看四周的风景。看完小说便也随手置一旁,不反复阅读,可能很多巧思也就这么错过了。这时候解剖小说的作品便显得必要,比如毕飞宇的《小说课》,很多作品经他一读,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很多妙味怎么可以就这么放过。
小说家在大学里讲“小说课”,且结集出版,也算是一个优良传统了。不说国外的名家,国内的至少就有王安忆的《小说的十三堂课》在前,但是毕飞宇和他们还是有不同,他的文本解读更细致,属于精读中的精读。王安忆在课堂上讲的不仅是短篇小说,也有大部头,这决定了她没办法事无巨细。而毕飞宇为了课堂的便利,在文本的选择上多是中短篇小说,且是名篇,方便细读外,还让普通读者更容易接近。书中涉及的篇章大概是:《促织》(蒲松龄)、《项链》(莫泊桑)、《布莱克·沃滋沃斯》(奈保尔)、《故乡》(鲁迅)、《杀手》(海明威)、《受戒》(汪曾祺)。唯一关涉长篇小说的是《“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涉及的文本也是具体到《水浒传》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以及《红楼梦》中的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这些文章早在出版前就已在网络上流传,其中最出名的要数他以“走”与“走”讲解林冲、王熙凤的文章。他分析的是小说里面的逻辑与反逻辑。这一点张大春在《小说稗类》里也讲过,他引申的是福斯特的一个观点。福斯特当年认为:我们对故事下的定义是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事件的叙述。情节也是事件的叙述,但重点在因果关系上。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则是情节。
但是张大春对这种因果律抱有怀疑,他的观点是小说试图反映人生散漫琐碎的全貌,又不得不让它的观众感知它是一种人生的模仿。这种人生的模仿的艺术让它不得不具有内在的逻辑。但是为了显示作品本身之完整而规范出来的因果律凭什么成为情节的根本特征呢?如果国王死了,然后王后在花园里散步,可不可以不被解释成:王后因为思念国王而在花园里散步?可不可以不被解释成:王后因为感受到解脱而在花园里散步?可不可以不被解释成任何一样东西,王后只是在花园里散步,可不可以?
有意思的是毕飞宇在解析王熙凤的这个段落里替张大春做了另外的回答,有时候“因果昭著”不一定是庸俗浮滥,古典小说里这种不易察觉的内在逻辑分析出来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
毕飞宇是这样提醒大家的:
王熙凤对秦可卿的探望,探望结束后,因为悲伤,王熙凤眼睛红红的,她离开病人秦可卿。生活常识和生活逻辑告诉我们,一个人去探望一个临死的病人,尤其是闺蜜,在她离开病房之后,她的心情一定无比地沉痛。到这里,小说该怎么写,我想我们都知道了,曹雪芹也许要这样描写王熙凤了: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掏出手绢,好好地哭了一会儿,心里头也许还会说:“我可怜的可卿!”——是的,当着病人的面不好痛哭,你得控制住自己,现在好了,都离开病人了,那你也就别忍着了。然而,对不起了,我们都不是曹雪芹。王熙凤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突然抽风了,这个小说家一下子发起了癔症,几乎就是神经病。他诗兴大发,浓墨重彩,用极其奢华的语言将园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绘了一通。突然,笔锋一转,他写道: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节选到此,大家应该也能猜到毕飞宇想说什么。王熙凤在《红楼梦》第十一回里出现的“国王死了,然后王后在花园里散步”这样类似反常的情节“简直太吓人,完全不符合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秩序”,他说自己是四十岁后,有一天夜里,半躺在床上再一次读到此话时被吓得坐了起来。
毕飞宇用他的人生经验提醒我们留意有两个王熙凤,一个是面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一个是背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我怀疑几乎每个人可能都会有过或者听过这样的事,你以为这两个人是闺蜜,其实并非如此。从哪里去看,行与语。
“一步步行来赞赏”最表层的意境自然是王熙凤是一个优雅的贵族妇女,心很深。再往深了想便是王熙凤的确有两面。毕飞宇这样的揣测是否正确?小说家若只是写这一句,就过度揣测,可能会错。但是优秀的小说家,绝对不会只有一步棋。所以曹雪芹之后还写了秦可卿葬礼上众人的表现,王熙凤的弄权。这个人物也就慢慢凸显起来、立起来。反过来讲,这也是小说家极通人情、世故的表现。
再回到“国王死了,然后王后在后花园里散步”,小说里出现这令人不安的情节,无论如何是要注意的。曹雪芹用《红楼梦》做了这样的情节描述,毕飞宇给了他的回答,但是我们也该注意到,曹雪芹是一个一天到晚增删自己小说的人,这样的人每一个细节都会非常考究,所以我们可以对着这样的文本做这样的解读。
当然经典的意义就在于可以有无限丰富的释读可能性。经典需要举一反三。毕飞宇的《小说课》也是如此,他对人情世故的考量,对小说里的逻辑、人物的分析都可以对我们阅读其他小说有所启发。比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说他的小说像冰山,往往只写了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都在水下。这个理论也多用在电影解析上,其实与曹雪芹的“飞白”有点儿像,不要只看他们写了什么,他们没写什么也非常重要。还有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小说,将小说回溯到那个时代,经典的小说有超脱时代之处,但是也必然受限于历史。所以同样是人变成蟋蟀(甲壳虫),蒲松龄与卡夫卡想表达的必然不同。杨照的建议是,现代人一定要意识到他们产生于与我们不同的时代,必须排除掉现代人的傲慢、自我中心的态度,用我们的同理心,进入他们那样异质的生活世界中,去接近他们的心灵遗产。
《小说课》另外的意义还在于让我们重回经典。记得大学上古代文学课,有一节讲中国古代短篇小说,当时上了年纪的老头选读的是《聊斋志异》里的《婴宁》,他只是念: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老师提示的是扔梅花的动作以及白描手法。平日里总是“废话连篇”的老头在念起《婴宁》开篇这段话时,文字的魔力开启了。(嗯,这也是我爱婴宁的原因,小时候看电视剧版《聊斋》,笑个不停的婴宁和文本上的她叠加在一起了)。
而在阅读《小说课》时,我又重新发现了《促织》,这是入选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里的一篇。小说里儿子犯了错,将那只关系父母性命的蟋蟀不小心弄死了。儿子离家出走。回到家中的父亲成名听说此事后是“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漠然,不复聊赖。”
《促织》这篇在《小说课》的开篇,没有毕飞宇的任何讲解,就是原文先摆在那,我从头看到尾,忽然看到了高中时很难理解的东西。最表层的是开头和结尾的道理,是官府对老百姓的欺压,是官贪吏虐下的民不聊生。可是那里面人生的东西,细枝末节的无奈与冲突,必须得长到一定年纪才会懂,少年怎么会懂那样沉重的愁滋味呢。所以父亲开始是大怒,发现孩子死去后才转怒为悲,最后那十六个字是直接将这个家庭的失子之痛一下子捅到读者面前,这便是笔力。
作为面对学生的讲座,《小说课》里还有不少对流行的错误说法的纠偏,值得与更多人分享,他的原话是:
当今的中国有一个流行的说法,中国文学之所以不如人意, 中国的社会现状之所以不如人意,是因为中国缺少宗教。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了,近几年更是得到了广泛的点赞。这个说法愚昧至极。它有害。有“毛病”的人如何才能规避邪恶?靠宗教、 靠“疑似宗教”所带来的“理性崇拜”是极其危险的。常识是,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宗教精神,是法的精神。我们所需要的是“对法的尊重与敬畏”,而不是“对神的盲信与恐惧”。是宗教就必然伴随盲信,是盲信就必然带来崇拜,是崇拜就必然带来恐惧。但我们永远也不该忘记,我们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对法的尊重与敬畏”可以强化我们的人性,“对神的盲目与恐惧”只能为我们提供无法无天和深不可测的奴性,最终,我们失去的必将是”免于恐惧"的自由。
之所以放在此,因为我读大学时,有的老师常说的便是,“中国的社会现状之所以不如人意,是因为中国缺少宗教”,当时对此说法存疑,如今无比认同毕飞宇。而这也是“讲座”的意义所在。与纯粹的小说评论不同,他必然涉及当下,如同他肯定会讲鲁迅一样。
不过对于读者来说,《小说课》还是太短了不过瘾。毕飞宇在采访中说,如果不写作,专门讲小说,他选择的会是:《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马佐夫兄弟》《堂吉诃德》《悲惨世界》《百年孤独》《局外人》。
“有了这六部长篇,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对长篇小说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了,类型也比较齐全。不要误会,像《红楼梦》《喧哗与骚动》《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这一类的作品,不是不值得讲,是我的能力达不到。”
虽暂时看不到他讲,至少我们可以把这些经典拿出来再捋一遍。回到经典文本,这应是《小说课》题中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