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不会消失:坚忍地重建生活
青苔不会消失:坚忍地重建生活 ——编辑手记 2016年春,在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集上,第一次见到“袁凌”这个名字。当时是天气不算太冷的上海某日,我夹着那本小说从中山北路坐到真北路。地铁到站了,随着人流走下来,走到出口,一阵冷风袭来,下意识看了一眼翻开的书,上面写着“世界”。本要惯性瑟缩一下身体,却仿佛因为这两个字,突然站直了。任凭风衣的第一颗纽扣敞开着,忍不住看了第一段。 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决定,让袁凌的文字在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之后,我时不时会留意这个名字。信息时代,大量数据在眼前交织,作为编辑,也常常遇到似好非好的文本。常常开读时热情满满,读了一部分就仿佛冷水浇头。许多漂亮的故事,叙述者一开始设置了辉煌的背景,真正进入文本后却发现是隐隐的自我表现和塑造英雄的渴望,那些人物十分优雅,以至于让人觉得他们仿佛没有真的生活过。直到有一天,一位北京的同事突然在QQ上问:“你看过袁凌的作品吗?”仿佛突然来了兴致,我说:“你要签他的书?”还没等同事回复,就又说:“如果是他的书,我一定会写篇书评。” 也许是这种表现给同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没过多久,我意外被推荐成为了袁凌新书《青苔不会消失》的编辑。说来有趣,尽管袁凌在外界看来,早已是非虚构写作领域非常著名的作家,对我来说,最初接触他,居然是通过他的小说。也因为小说的先入为主,我不知道在真实的叙述中,作为经历者的袁凌会不会像他写小说时那样克制、隐忍,不着痕迹地把人物的内心压进薄薄的一层纸中。 打开《青苔不会消失》的文档,从序言开始浏览,看到“矿难中失去双眼的老人,整张脸变为了青色,爆炸中的煤灰透入了他的面皮,“面具”再也无法摘下”,看到“十七岁被地雷截断双腿的农妇,双膝跪在铁皮板凳上,收割比她还高的稻穗”,“下身受创干枯的年轻人,用幸存的上肢二十年如一日地穿针绣鞋垫和十字绣,供养自身和家人”。这些堆积起来的事实,仿佛一个个小说的世界。 再往下看,12个故事,分为“卑微者”“出生地”“生死课”三个部分。从边远山区的灾难现场,到贫瘠大凉山上跳跃着的期待双眼,从一遍遍争取自己和子女生存资源的父辈祖辈,到不断逃离又不断与故乡拉扯的年轻人。 看到这里,内心对这本书有了隐隐的冲动———我意识到:这是一本适合我来做的书。 袁凌没有一次试图让叙述者出现,但叙述者无处不在。仿佛因为有他消化着这些人的苦难。这些原本痛苦的灾难,甚至多少有些惨不忍睹的命运,竟然在他的笔下呈现出特殊的冷静。仿佛一个闷头赶路的人,始终朝着自己的那颗山头进军,但周围的一切在他的前进过程中都渐渐纳入了自己的理解版图。 袁凌作品中的克制,其实是他的文字“教养”,多年的记者生涯培育的不只是敏锐,更是不断抚平内心褶皱的能力。他在《青苔不会消失》里真正想写的,或许不是重复苦难背后的人性,而是呈现一些人在遇到苦难之后,重建自己生活的过程。 他大口吞咽着这些人的故事,从不表现自己的任何一种情感,但阅读者会知道,他随时随地都在这些人的故事中。他一遍遍的消化不只是要理解这些人物,或许更是在安慰那个同样赶着路的自己。 2016年夏,因为编辑这本书的缘故,在南京西路的某个地铁出口,见到袁凌本人。他微微弯腰,一身朴素的休闲装搭配不很高的个头,很容易就淹没在人群中。眼神闪烁着看向前方,仿佛有一种隐隐的怒和威严。在真的看到来人之后,又现出某种奇妙的,属于青少年的害羞神采。 短短的见面中,这两种形象始终在袁凌身上跳跃,最终呈现出一种时明时暗的灰色。他笔下那些底层故事,只要花时间复述任何一个,都能深切感受到这些人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位都高大。可比这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抚平苦难的方式。在那样的情况下,努力让自己回归到遭遇剧变之前的样子。所有正在进行的生活都不是与往事脱离的——这才是让人感到振奋的。不断消化并据此调整、改变自己,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才是真正在重建生活。 痛苦有时候会让人上瘾,让人浸没在其中,有时候则像公开的秘密,让人不断从新的日常中醒来。但在《青苔不会消失》这里,痛苦是一块随时可以改变方位的坐标,它挑战着人的极限,而那幸存下来的人,被准许开始另一番人生。 我不知道袁凌是如何走上记者这条路的。因为某种个人原则,总是不愿意去探寻一个作者写作之外的信息。毕竟,对于一个诚恳的书写者,他所有的自己,早已在他的文字中隐忍地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