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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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因这种生活而苦恼,憎恨它,可是不能蔑视它。 ——契柯夫《第六病室》
本书早期和晚期作品风格迥异,早期那种纯粹讽刺的鲜艳色彩、大量对白驱动的戏剧冲突(《变色龙》、《假面》等),在晚期转化为更为深沉、细致的白描,心理与现实情景之间的巨大张力让人物身上的悲剧性自然流淌出来,也暗示了压抑、死气沉沉的社会背景,这一点在女性角色上尤为明显,《出诊》、《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带小狗的女人》、《新娘》甚至是《约内奇》中的女主角,无不带有天真幻灭的色彩,她们美好、活泼、带有生命力的青春,往往煎熬在扭曲、强力的婚恋(盟约)中,自我面临的不仅是囚禁、更是丧失的危险,而在社会传统的“套子”里,她们的未来与其说是危机四伏,不如说是黯淡无光。在《宝贝儿》里,人物索性将对别人的爱当作自我的全部支柱,这让人想到费里尼的《大路》,也正如《带小狗的女人》里契柯夫透过对话暗示的:爱让人闪亮,也让人低贱。 能够稍稍概括的是,契柯夫的小说共同的主题是:再也不能照这样活下去了!他笔下那些卑锁、古怪以至于难堪的小人物,他让他们暴露在自然和人性同时的风吹雨淋下,无处藏身,如同《喧哗与骚动》中说的“他们在苦熬”,他们“要生活”,但没有真实的拯救,只有对现状的麻木与忍受,因为“我们软弱啊,亲爱的……”,更深的是因为世道如此,一面是“震撼人心的苦难”,一面是“饱足后的懒散”,逃离“无非是把她从一个普通而平庸的环境里拉到另一个同样平庸,或者更平庸的环境里去罢了”。契柯夫笔下的“俄罗斯母亲”与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俄国现实并无本质差异,比如都有繁冗而乏味的权贵生活,醉醺醺的农民,以及内心戏强烈的主角,然而,广袤的自然没有像托尔斯泰笔下那样治愈人心,宗教的救世主也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样重塑灵魂,契柯夫似乎没有从现实上升到终极意义的形而上学趣味,他只是贴近生活的表面,写他们的愚钝、困厄和挣扎,一如写他们的穿戴、吃喝和行路,在某些片段,他的几乎毫无遮蔽的叙述,与其说是揭露,不如说是一种安慰:他没有要高于他们,他和他们在一起,观察、记取着他们的存在,包括外在的和内在的,在我看来,这是契柯夫最大的悲悯所在。 契柯夫也写乡下景色:总是垂在天边的雨云、把柳树和田野照得分明的月光、睡不着时渐渐发白亮起的天空,这些平平常常的景象,和人物所处的角色一起,构成一种固定了的世界图景,让人无处可逃,仿佛背后隐藏着一个引力巨大的黑洞。固化的社会造就固化的命运,而命运永远重复着自身——契柯夫让人感到了其中的重量(或者说引力)。没读过相关材料,不敢妄评契柯夫的哲学观,仅从叙述中插入的议论看,契柯夫应该痛恨阶级社会这种森严、不可逾越的等级,这种等级切断了人与人之间自然的联系,形成了对人性的桎梏,在《出诊》中他写到:
那魔鬼就是建立强者和弱者之间相互关系的不可知的力量,造成了这个现在无法纠正的大错误……强者也好,弱者也好,同样为了他们的相互关系而受苦,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屈从着某种来历不明的、处于生活以外的、人类所不理解的支配力量。
他赞予一种既自由又相连的新世界,一个“一切事情都充满一个共同的思想,一切事情都有同一个灵魂,同一个目标”的天地,“在那广阔的天地中人才能表现他的自由精神的全部品质和特点”,这大概是契柯夫勾勒得最远的蓝图,如前所述,他没有试图给出虚妄的拯救,他只是给出模模糊糊、神秘莫测的希望,如同《新娘》的结尾写的:
在她面前出现了宽广、辽阔的新生活,那种生活还不明朗,充满着神秘,然而在吸引她,召唤她。
令人惊异的是,契柯夫不仅可以写完全资产阶级趣味的题材,如《带小狗的女人》,也可以写完全是底层农民生活的题材,如《在峡谷里》,前者对出轨(爱情与欲望)的深入体察,后者对生死/土地的史诗性记叙,都是伟大的,可以媲美法国作家或是南美作家的一些同类作品,我不知道一个自诩“没有童年”的人是如何完成素材积累的,但看看这两段话: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浓雾在河面上,在教堂的围墙里,在工厂四周的空地上升起来,白得跟牛奶一样。这时候,黑暗很快地降临了,坡下面已经有灯火在闪烁,看上去,那片浓雾好像掩盖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似的。也许,在这一刹那间,生来穷苦、准备照这样过一辈子、除去惊恐而温柔的灵魂以外把一切都献给别人的丽巴和她母亲会隐约地感到:在这广大神秘的世界里,在生命世世代代无穷的延续中,她们也是一种力量,而且比某些人上流吧。她们坐在坡上挺痛快,幸福地微笑着,却忘了她们还得走下斜坡回家去。 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述说着安宁,述说着那种在等候我们的永恒的安眠。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照这样哗哗地响,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等我们不在人世了,它仍旧会这么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持久不变,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完全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运行,一切会不断趋于完善。
这种将写实与象征结合的艺术能力,确实是高超的。 此选本中最特殊、也是篇幅最长的,应该是《第六病室》,我在读完后记下: 一个精神浪游者的悲剧,真实的苦难被污名化,被隔离在病态中,但社会运行其上,如同谎言。当你走进它时,你也在被它侵入。令人惊讶的是,如此沉重的命题,写得如此清晰,人从虚假的安稳走向真实的紧张,这个过程堪称范本。 这种“范本”感,可能来源于:《第六病室》对“社会戕害人”的处理,如同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对“礼教吃人”的处理,两者微妙的对应,不仅在于情节强烈的戏剧化,更在于对一种反抗-沦陷模式的经典再现,当这种反抗的对象扩展为整个社会运行的基础时,文本就同时拥有了某种控诉的力量与某种延宕的生命力,以至我们今天仍能感同身受。
斯坦纳引述过,小说技艺反映了作者的哲学观念,在我看来,契柯夫在短篇小说中体现出的最美妙的才华,是他在一种戛然而止中,留下无尽的回味。体会以下两个结尾:
他挥动他的手绢。
或
雨点通宵抽打着窗子。
语言上的简洁、利落,与凝结的绵延的动态感,无与伦比,令企图虚构写作的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