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她走出生命
《要短句,亲爱的》薄薄的,不到200页,一天就读完了。然而这是一本沉重的书,一本重要的书。
不常有这样的书,敢于去直面人生中最重要、最困难的课题,敢于把那些隐藏在生活的核心中晦涩难言、纠葛难辨的东西形诸语言,赋予清晰的形式,最后,凝聚成一本小小的书。
成年人和父母的关系,成长与衰老,死亡与对死亡的抗争,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课题,有多少作家面对它们,拿起笔又放下了,转而去写一些更容易写的东西,一些轻快的、肤浅的、虚假的,让人轻松愉快的故事?
我无比佩服这位名气不彰的法国女作家,她有一个拗口的名字:彼埃蕾特·弗勒蒂奥(Pierrette Flautiaux)——这样难以记忆的名字几乎注定了她在汉语圈里无法成为一个畅销作家、一个热门人物——然而她做到了许多炙手可热的当红作家做不到的事情:她帮助人类记录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因为被她写下而大白于天下,她完成了我们想完成而没有勇气去完成的事业,卸下了我们肩上的重担。
我一直想写下关于我的家庭、我的父母的一些事,但不知从何写起,读完这本书,给我了一些启示:也许我也可以这么去写,也许这样去写,我也能把一些埋藏在心底、难以写出的感受写出来。我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鼓起勇气去写,但是,如果我终究没有去写,也没有关系,彼埃蕾特·弗勒蒂奥的这本书其实已经写出了关于家庭、亲子、死亡的一些最根本的东西,它们已经固化在纸张上,再也不会担心丢失了。
《要短句,亲爱的》写的是作者陪伴母亲走过生命中最后几年时光的生活,从母亲进养老院开始到她去世。在这七年间,作者每月一次从几百公里外巴黎赶赴这里,看望居住在养老院里的母亲,与她共度周末,然后再返回巴黎。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女性,她为养育孩子、赡养父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影响了她的写作事业:
七年用来陪伴孩子走进生命,七年用来陪伴母亲走出生命。
这本小书由20多个简短的篇章组成,每个篇章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一个事物或事件)紧密地组织起来,形成一个独立存在的晶体。当这些晶体放在一起,它们的光辉就错杂交织,相互渗透,构成了一个复杂丰饶的整体。
在其中,我们看到了死亡的可怖阴影,看到渺小的人类反抗的一场场战役:失败、小小的凯旋、命定的败北。我们看到母亲复杂多面的个性:她的骄傲与脆弱,她的勇敢与狡诈,她所属的土地与历史:风俗、语言、习惯、手势。我们看到作者怎样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女儿、作为一个作家去确立自己的存在,她和母亲血肉相连的关系,对母亲的控制力的抵抗,对母亲的热爱和“仇恨”,她怎样保护母亲又被母亲保护,血缘的纽带隔着五百公里的距离将两人紧紧相连。
衰老和死亡是这本书的主题。老和死的可怕之处远不止于生理性的病痛与最终的泯灭,而在于它剥夺一个人的相貌、能力、效能、威望,取消她在社会中的位置和意义,将她从她习惯的环境中拔根,让记忆所依附的一切消散——人通过漫长一生积累的财富,衰老和死亡一件件的给你抽走,直到最后一无所有。
衰老和死亡意味着你不被重视、不被需要,“应该从风景中划掉”,“这一类的大量居民突然之间在眼前消失了。”在暮年的生活中,死亡像一个如影随形的黑洞,或者就意味着随时准备与之搏斗,避免被黑洞吞噬。作者(女儿)害怕母亲被活人的世界遗弃,她的全部焦虑与努力就是保持母亲的地位,希望她继续漂亮、有活力、被人接纳、受人尊敬。
于是,与医生的一次约会被看成是与整个生机勃勃的运作着的人世间发生联系的机会(大学、实验室、医药工业、世界……);一条小小的金项链是在养老院里赢得社会地位的“武器”;母亲与售货员言语交锋,是为了得到控制权;母亲和一个中国移民小孩建立起某种淡淡的友谊,也足以让女儿欢呼雀跃——
她能够在年龄之间的深渊上架桥,然后独自一人,靠着她可怜的资源,冒险去到一个陌生的大陆(儿童、中国),去交流,去赠与、去接受。……养老院的人谁也做不到,谁也无法使这些气流流通。我母亲做得到。我为她骄傲,我爱她,同意做她的女儿,因为做她的女儿就是与俄罗斯相通,与中国相通,与辽阔的世界相通,还与文学相通。
在作家绷得很紧的敏感神经下,日常生活的每个颤动都被放大成雷霆。每一个挫败都是毁灭,每一个胜利都胆战心惊。女儿害怕母亲露馅儿,当她显露出软弱时,她“立刻跑过来掩护她”——“她的眼神发狂,她叫我又推开我,巨大的呼声被窒息在漏斗深处,”……,她暂时的软弱过去了,幸好没人发现。“我惊恐不安。”
有几次,作者也不禁自我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神经过敏的臆想。事实上,母亲看起来比她想象的要更强悍,一有机会,她就会施展她的魅力,她的手腕,她作为长辈的谆谆告诫,她讲故事的天才:把古老的、大家都背熟了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
她将故事这里削去一点,那里增加一点,用的是饶有趣味的短语和字眼,引用我们老家奥克语的土话或者当时流行的某个正式演说。她用或深沉或诙谐的抑扬声调讲这一连串被她完美掌握的故事,仿佛在踩话语钢琴的踏板,中间夹杂着她所特有的感叹词或拟声词,“呵啦啦,可是你知道,老天爷呀老天爷,呵可怜的孩子们”,再配上不折不扣令人惊愕的手势哑剧。感叹词和手势来自她在农村度过的遥远的童年,是狡猾而胆怯的农民代代相传的,这些地面上的蚂蚁知道大自然的力量,也使用上千种经过考验的狡计来对付它。
母亲不是抽象的母亲,也不是抽象的“老年”的象征,作者在与母亲携手作战的同时不间断地思考、了解和理解母亲,不断返回到遥远的来源去追寻关于母亲的秘密的答案。
母亲出生于偏僻的、讲奥克语土话的农村。她不愿意乖乖呆在农村,拒绝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和人生,她要念书,要“靠才智出人头地”。小时候,母亲离开村子去镇上上学,这所学校禁止说土语。“母亲一直不开口,直到她学会使用完全正确的句子。女老师为她的沉默不语担心,……母亲受到盘问或请求也从不泄密……她知道这是重要的第一道门,其他所有门的开闭与否都取决于它。”
她成功地打开了这扇门。她嫁给了知识分子,成了外省城市里的女人。从这扇门里,不仅走出了她,还走出了她的女儿,她的后代……而女儿继续母亲的反叛:
写作曾把我带到很远,使我与家人分离,与母亲分离。现在我在她面前,但我这个女儿背叛了她,“为了她,我把全身的眼泪都哭干了”(她对我弟媳私下说)。我走出了我们的共同生活去到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在那里我谁也不需要,我珍贵的回忆仅仅是孤独构思的材料。母亲从未接受这种抛弃,她不停地斗争,使我回到她身边。
女儿的反叛使母女成为“敌人”,然后实则女儿的反叛恰是母亲的反叛的延续——从乡村到外省城市,从外省城市到巴黎,从巴黎到世界,一代代的女人在反叛中成长,在与父母辈的分离中学会建立自我的世界,只有当变得足够强大时,才甘心、才有勇气回到父母的身旁。
每一代的成长其实都是如此艰难,每一代的成长也成为下一代的遗产。母女一边敌对,一边在不知不觉中结成既孤独又血肉相连的联盟。母亲与女儿相互支撑,正面碰撞;母亲“既是我的女仆又是我的巫婆。”父亲呢?“我对父亲不曾有过这些苛求,他在圈外。”
甚至写作天赋也从母系而来:
女人才有字眼和词句的天赋。
外婆每周从农庄寄来两封信。文字未经雕琢,没有花哨装饰,但是村里的生活表现得自然生动,场景活灵活现,夹着方言短语,是从口头直接转到笔头的。名副其实的讲故事人。母亲也属于这个谱系。她每周也给外婆写信......没有方言,但有一大堆想象出来的短语,这是从农民宝库——对格言及趣闻的敏感——中继承而来的。她讲起话来更高明,因为常常伴以激烈的手势。
然而,女儿的写作事业却得不了母亲的认可,她的头几本书令她十分失望,“作家的这种暴露癖......和农民或公务员的含蓄完全相反,”她的书被塞在书柜的后排,怕被人看见,“不体面”。——我是多么理解这种隔阂,我写了关于父母的诗,却从来不敢、不好意思给他们看。有时,我们害怕与父母坦诚相见,害怕照见彼此赤裸的灵魂,害怕你最珍视的东西无法被理解。
母亲去世了。女儿不用再奔波,不用再与死亡殊死搏斗。“我并不想她,我心肠硬,不哭泣,我现在自由而轻松,是一个松开了的原子,宇宙间的一切都一样。”她想写下母亲的故事,但是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中寻找范例,却只找到了两个,最终还是“对我不合适”。
在创造性的虚无中,唯一可以依傍的可能只有小时候母亲的告诫:
要短句,好好写字母,别把字挤在一起。
女儿终究写出了母亲的故事。她知道自己写的这些,妈妈肯定不满意,“我背叛了你,讲出了你的秘密”,但是她“必须写,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想告诉你,彼埃蕾特·弗勒蒂奥,这不只是“你的生活”,它其实也是“我们的生活”。
作为读者,我感谢你,彼埃蕾特·弗勒蒂奥——我要反复重复你的名字,直到我记住它。我感谢你的勇气,你展现了人类衰亡的恐怖、这永恒的悲剧性、这几乎是无可挽救的绝望,但你也展现了这衰亡所摧毁的曾是怎样的丰盈:在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的爱与恨、依恋与疏离、心灵的相通与隔阂,生活的产生与失去。我们都终将死去,唯一可做只能是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驯顺地进入那良夜。
“短句、字迹规矩、清楚明晰”——彼埃蕾特·弗勒蒂奥,你这位名字拗口、相貌平凡,在照片里露出憨厚笑容的法国女作家,你做到了。我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