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蝶
我时常想起龚苏萝在她的回忆录里写下的,圣埃克絮佩里从军出征前曾对她说过的话:“每天你都给我写两三句话,你看好了,这就像是在电话里交谈,我们不会被分开,因为你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们会为那些不能一起看同样的风景的日子和距离哭泣。”小王子和玫瑰的爱情。书信那隐秘而原始的魅力。一切似乎都浓缩在这段话里,直到后来,我翻开《致薇拉》,方才发现,有些激情,不止于万语千言。
亦不止于此生相伴。
《致薇拉》收录了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自1923年与薇拉一见钟情到他患病离世的五十多年间,他写给妻子薇拉的超过50万字的书信。当1958年纳博科夫因《洛丽塔》的出版声名鹊起,薇拉出席了他的访谈,她为他编辑、打字、开车、商谈、理发的故事成为诗人传奇的一部分,而为这些传奇打下基础的,正是他们之间经久不衰的感情。直到晚年,纳博科夫仍在信中称呼妻子为“天使”和“我的光明”,写下“拥抱并崇拜你”的句子。诗人从来都多情,近代很少有作家能像纳博科夫那样拥有持久而琴瑟和谐的婚姻,而这些书信,便为我们展现出他们长年的婚姻生活中鲜为人知的一面。
1923年5月8日,薇拉第一次在纳博科夫面前出现,戴着一个花斑黑色面具。他们一见钟情的证据后来以《相遇》为题发表在了《舵》上,年轻诗人与他爱人的许多交流也围绕着这份俄文刊物展开。
也许仍然不知姓名的你/真的是那位被等待的人?
纳博科夫的诗中如此问道。他们之间一开始就有一种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与激情,仿佛薇拉在相遇前就已经开始的对诗人作品的关注,和后来诗人因与前未婚妻解除婚约饱尝失恋痛苦,都是为他们命中注定的相爱所铺下的路基石。他们在文学上有相似的品味,互相分享生活琐事和文学世界的奇妙,甚至写信的细节也有许多迷人的相似之处,似乎天生就如此合拍。但显然,这些只是他们传奇恋情惹人艳羡的契机和部分,并非全部。
同样是因俄国革命流亡到柏林的俄国侨民,在相遇到结婚的前二十年,他们在政局动荡的欧洲生活得并不十分如意:长期经济拮据,薇拉和他母亲的健康问题,而战争也迫使他们在移居的问题上殚思极虑。但这几十年却是纳博科夫写信最频繁的日子,占据了那些信件的百分之九十,有些时期甚至几乎一天一信。正如诗人在信里所写的——“我手头拮据。但爱情不减。”当1926年6月至7月期间薇拉离开丈夫住进疗养院时,根据爱人的要求,纳博科夫每天给薇拉写信,信中详细记录了他一天的衣食住行,包括晚餐的细节都一丝不苟地记录了下来。为了哄病人开心,纳博科夫甚至专门编写了许多字谜供病房中的妻子打发时间。他的信充满了有趣的文字游戏,先以各种小动物的名字来作为对方的爱称,后来又在信中创造了许多暗语,以虚构的字谜编辑“达令先生”来惹人发笑,又以蝴蝶的数量来指代稿费的金额。这些信件展现出他写作上一贯的富于诗意又玩心十足的特点,读来越发让人感受到诗人的深情与风趣。而在困难重重的生活背景下苦中作乐的他们,又怎能教人不羡慕?
纳博科夫在他1951年出版并题献给薇拉的自传中如此写道:
岁月流逝,亲爱的,眼下没有人会知道你和我所知道的。
而在他们相爱的早年,这种状态就已经出现并且成型,彼时年轻的诗人难以抑制笔下汹涌的爱意:
今天,除了对你的思念,我什么都不能写……这些奇妙之处,除了我们,无人知晓,而无人像我们这样相爱。
纳博科夫写给薇拉的信展现出他们生活的不同阶段:一个初露头角的诗人和一个戴面具的神秘女子,一个贫穷却受欢迎的朗读者和一个敏感脆弱的病人,一个焦虑的牛皮癣患者和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成功的客座教师和一个默默付出的妻子……他们对彼此的付出,他为她写诗、画画、绞尽脑汁,她为他打字、悉心照料起居,自始至终都只是出于自身意志和纯粹的爱意,即便后来其中一方功成名就。他们的爱情是那样美好纯粹,或许写下的和未曾写下的文字,都已无力向我们解释他们之间的爱情。而在彼此面前,他将永远是那个年轻而富于激情的蝴蝶诗人,她也将永远是二十一岁那年,戴着面具走向自己的命运的那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可惜的是,《致薇拉》里并未收录薇拉写给纳博科夫的只言片语。关于薇拉为何后来销毁了她能找到的她写给纳博科夫的所有信件,我愿意如此理解:作为举世闻名的作家,纳博科夫信件中的激情和艺术终将属于全世界,而薇拉对他的爱,永远只属于纳博科夫一人。
没有你,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花卉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