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范与奶粉

这本书收录了十二篇论文。当然是以苏轼为主，书名上是明摆着的，其中有一半——六篇——是与东坡先生直接相关的，还分了两个主题，一个是围绕乌台诗案的考订，一个是具体篇目和次韵诗词的辨证，我以为最精彩的却是第一篇写王安石《明妃曲》的论文，最有趣的是写黄庭坚王安石关系和郭祥正的那两篇。下分述之。 正如作者着意提示的，他关注的是乌台诗案的“传媒与真相。”用相关术语说，就是诗歌的抒情性与物质性的关系（这个可以参考宇文所安夫妇以及王宇根的作品，我觉得他们三个是这个领域处理材料最为得体的学者），用生活语言说，就是印刷术的发明和施用如何不知不觉而又极其强有力地彻底改变了北宋中期以后的阅读与写作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乌台诗案过程中的信息传播与散佚，作者辨之甚详，并且借此解释了苏轼诗歌中的次韵自作现象（因为他的诗歌流传甚广，已经可以作为一种另类的作诗典故来使用了），但若以为苏轼对诗案的态度近乎是是诗歌与政治分途的转捩点，则不免求之过深了。至于第二个主题的论文，除了掌握材料的丰实和方法的规范，有沦于细碎的倾向，并不是太高明。而论王安石一篇，不特篇幅最巨，（全书五百多页，此文一三九页），而且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斯是典范（从两首具体诗歌的评议到北宋中期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余英时评价胡适在近代史上的功绩以及推重顾炎武高于黄宗曦，都是特别强调他们垂范后世的意义，也即陈寅恪强调王国维的“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的意思，此文自然不必崇之如此，但在一个小范围、低限度的情况下说它有这样的示范作用我想是不为过的。论黄王之关系的那篇，貌似在读某本书时读到过类似的提法，所以也就不如何惊艳了，但他的作文真是扎实认真至于八方临敌而不可破的。郭祥正是因为他本身的特殊引起了我的兴趣（他是北宋存诗最多的诗人之一；他被称为李白转世；他在诗歌史上被忽略），内山的论文本身并未深入挖掘这个人物。还有一篇《宋代八景现象考》大概是凑篇目的。这本书很能体现日本学者的治学特色，比如细读文本、深潜多思，论文具有一种瓷实的特质，掷之有响敲之有声。弊端也不是没有，就像陈垣说的，清人笔记像奶粉一样，现代人拿水一冲冲出一大碗，就是一篇论文，日本学者的论文有时感觉一句话一条笔记就能说清楚了，他一定要冲出一碗奶粉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