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肉身与看不见的城市

作为一篇读书报告,这篇文字并没有采用介绍性的写法,也没有分条缕析地讨论理论范式、核心范畴、进行反思;写法上原本想向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上面靠,但事实证明卡尔维诺是真正的天才;选择这本书,主要是因为自身焦虑……有很多不足,幸好得到了肯定,让我有了把它放在豆瓣上的勇气。
当理查德·桑内特描述那几座城市时,我没有全部理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年间“肉体”和“石头”的魅力未曾有丝毫消减。
能看到猫头鹰起飞的时代早就逝去了,丧的感觉并不总在黄昏袭来。夏至是白昼最长的一天,加深了对夏夜的渴盼。有暴雨将至未至,沉闷的空气和雷声由远及近,掠过一座座高楼,躁动又凝滞。
我们身处其中的城市于黄昏和清晨上演着折叠的戏码,没有人能看到它的全貌。桑内特讲述的故事,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穿梭于不同时空的一条隐秘通道,需要警惕的是,贸然闯入另一时空总是愉悦但危险的。
声音与眼睛之一
这里是雅典。
从伯里克利演说的公共墓地出发,往西北走一些就能看到学园。和另两个体操场一样,这里既训练男人们成为战士的体魄,又教导他们以言词辩论、训练可以参与公共事务的男性声音。看看这些年轻的身体,他们正直、骄傲,且言行合一,如一件件艺术品。
转向东南方,经由斯里亚门穿过圆环状的城墙,走过陶匠广场,沿着泛雅典道,跨过河流、绕过丘陵,来到了一片开放市集。人们在墙围住的这一侧饮食、交易、聊天、举行宗教祭典,你经过他们,经过柱廊走入空地。这片开放地带散落着不同的活动,有宗教舞蹈、宗教仪式,也有人摆开了赌桌。火热的阳光照耀着赤裸的土地和肌肉,市集里热度很高,不过人们泰然自若地行走,与一个个裸露的身体擦肩而过,拥挤着从一个群体移到另一个群体,自在地参与讨论公共事务和法院案件审理。嘈杂的言语提高了人们身体的温度,持续不断的话语雄辩运用种种“比喻”(Tropes)使人燃起激情,但持续的高热让人有些恍惚,注意力变得支离破碎。人们看起来有些窒息,并且逐渐倦怠于理性思考,毕竟保持骄傲的姿态还是挺累人的。听说这里还将兴建更多的柱廊和神庙,以便包容更多元的声音,尽管这种平等开放暗含修辞泛滥的危险。不管走到哪里,你的目光时常都会被高地上的帕台农神庙吸引。神庙的外围的饰条上雕刻着理想化的身体形象,从各个方向看去都觉得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人们爱着这座城市,就像爱着炽热的裸露身体那般主动、正直。
好不容易穿过众声喧哗,离开熙熙攘攘的市集往西南走约十分钟,来到了普尼克斯山丘。这片碗状的区域远离市集的喧嚣,和其他剧场一样座位呈斜坡状排序整齐,这里可以看清周围人的一举一动。政治会议在这里召开,议员们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专注地望向底部,那里有一位讲者正在演说,他的声音在扇形的剧场空间中被放大,人们无须屏息就能听清。你找了个座位坐下,沉默克制让你心情平复,感到稍稍凉快。冰冷的石头塑造了这个扇形的剧场空间,用以控制体热,避免精巧运作的修辞力量操纵公民、腐蚀国家机器。在这里,雅典公民的理想化身体被改造,被动接受着建筑空间强化的单一声源,公民的心智活动与身体自由的张力在话语雄辩的刺激中更为凸显。
在阳光下暴露着的都是男性的有闲者,那么那些拥有“冷身体”的女人和奴隶呢?他们注定要隐匿在石头的阴影之中么?如果对雅典的各类仪式生活有所了解,就会发现男性裸体的支配形象并不能完全控制穿着衣服的女性身体,她们并不甘于沉默受苦,而是通过妇女节和阿都尼亚节来抵抗支配的秩序,反过来在城市中对“冷”重新赋予意义。这两种节日仪式都是借早期农业社会中礼赞女性的仪式将性压抑和性欲戏剧化,在屋顶的狂欢转变了城市里的空间属性。仪式经过“换喻”(metonymy)成为了城市中彰显身体和尊严的黑暗披风。
不过,再复杂精妙、充满诗意的仪式披风也只能轻飘飘地遮蔽身体,它并非坚不可摧。当城市面临瘟疫这样的大灾难时,仪式和制度都走向了崩溃,也就无法继续维持城邦的秩序和公民的团结。
声音是我们理解雅典的重要线索,公民对声音的重视也就是对自我表达的重视,公民们赤诚的身体和声音表达碰撞,有利于使对集体的关注升温。不过,不同的建筑空间激荡出不同的声音表达,从市集空间向剧场空间的切换意味着对多元性的宽容程度发生了变化。被掩盖的身体可以通过仪式转换空间,在话语的缝隙中得到活动的空间。
桑内特的讲述方式揭示了身体观念与城市秩序的关联。裸露的热身体与正直、热情的道德品质关联,并能张扬身体与声音,而冷的身体则意味着柔弱、迟滞,身体与话语的互构对石头阴影下的身体出场造成了挑战。
不管这种以“体热”来理解身体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身体本身已经具有了划定社会秩序的意义。人能够以自己的身体来思考社会,同样可以通过社会来思考身体,这是我们详细展开对肉体与石头关系的讨论之前需要明确的基本立足点。
声音与眼睛之二
这一时期的罗马是个精妙的舞台,高潮迭起的戏剧在此上演。哈德良建设的万神殿也恰如戏剧,所有神祇集中于此,光线透过圆顶聚拢在神殿内部,地板是巨大的石砌西洋棋盘的形式,这种方格设计也被应用于那些新近被征服、重建的城市。不同于雅典的帕台农神庙那种毫无保留的展示,万神殿带着统治者的个人主张,隐藏在建筑物中,不张扬又不失威望。维特鲁威论述的人体对称、比例等几何关系被转换为规划建筑乃至城市的几何想象,这种形象稳固而延续,代表着理想的秩序,且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出现难以把握的变化。


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同样显现出牢靠的真实,这里反复上演着俄耳甫斯与熊之类的默剧般的角斗,将已知的意义在不同的身体上不断复制、重现,在观看者心中加深印象。这些相似的仪式伴随着罗马军队的行进在不同地方复制出相同的空间图像,希望能迅速地同化那些被征服的地带。除此之外,罗马帝国以神之名兴建了许多公共建筑和纪念碑,罗马广场一个接一个建成,组成了庞大的仪式空间。连续一贯的图像成为权力的工具,以强势的视觉秩序显现出帝国权力的永恒庄严,同时也将原本存在的多元、多变性抹煞殆尽。

罗马对几何秩序的追求源于对急速变化的不安,在变动不居的世界图景中扩大版图。身体的对称性等几何关系体现了宇宙的永恒秩序,由此引申相对应的建筑形态,以对称、宏大等特征表达稳定和庄严,身体成为观看、理解乃至建造世界图景的工具。但是,肉身在这样的空间中显得渺小,公民个人的声音在宏大秩序面前愈发微弱。人们耽于表象,“观看并相信”、“观看并遵守”,试图以自己亲眼目睹的稳定图像来证明一切。
城市筑造的特点与空间图像的改变影响着人们的心态,帝国的威严与权力通过视觉秩序印刻在臣民的视网膜上。不过,对“声音与眼睛的力量”的强调也表明:由上而下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规训技术和权力渗透之所以能实现,并不是简单粗暴地抑制身体,而是认可身体欲望的存在并将其塑造成话语管理系统中的一部分。
声音与眼睛之三
将目光从罗马帝国筑造的视觉秩序上挪开,接着转向生活空间,可能是住宅、浴室,或许会发现一些早期改宗的基督信徒活动的隐秘空间。不同于过往在宴请中呈现的主从秩序,小群基督信徒的团契宴会由大家一起分享,塑造平等的身体观。此外,基督教的受洗意味着身份的转变,但不会像犹太教的割礼那样留下可见的身体痕迹。早期的基督教徒遵循圣奥古斯丁“在时间中朝圣”的训诫,想超越肉体与石头,弃绝肉体并脱离实体空间,通过灵魂寻找永恒的王国。
早期基督徒结成互相关照的团体,他们选择对私人生活空间进行改造,而不是在公共场合集会活动,并不公然违抗罗马的权力秩序。他们不仅在神学范畴内主张崇尚基督的身体是平等的,还在共餐等活动中重塑社会关系,将个体纳入朝圣的共同体中。这些朝圣者共享着明确的目的,展开从此时此地迈向彼时彼地的征程。这样的朝圣之旅并没有打破实体空间中的支配秩序,而是选择脱离实体空间,在灵魂中实现。
“在时间中朝圣”与“对空间效忠”的紧张凸显,随着基督教日趋强大并制度化,权力也愈发需要空间。早期基督徒的改宗仍需要一个在实体的可供朝圣的空间,最好还有适宜的光线帮助软弱易受伤害的人在彼世获得圆满实现。圣殿和街道的区别显示了神圣空间和世俗空间的隔离。然而哈德良建设的万神殿五百年后变成了基督教的教堂,成为西方文明从多神教转向一神教的重要标志,它的改造似乎暗示着基督教并没有彻底打破多神教的空间,灵魂也没有切断与俗世空间的关系。
心脏的运动之一
教区成为了巴黎重要的宗教空间和生活空间,经济发展的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相互渗透、融合。教堂不仅凝结着社团,还代表着对教区和城市空间的承诺。将自己的身体与基督的身体视为同一,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理解基督的受难身体。以模仿基督为形式的宗教复兴改变了人们的忏悔经验、人际关系,还有城市慈善的精神和内容。
人们生活在杂乱的空间中,没有什么隐私概念。医学上发现人体各器官相互关联,结合对基督的模仿,这在社会上对应着人类彼此关联的统一体。这种观念强化了基督徒帮助他人、涤净灵魂的态度,并加强了俗世与修会的关系。于是你可以看到圣母院的花园挤满了人,包括各种受难者,基督教社团接纳这些受难者,并担任起了地方道德监督的角色。花园中修建的凉亭、迷宫、池塘构成引发忧思的空间,在花园中忧郁的沉思者看着受苦的人群,眼中含着悲悯。
空间安排的混乱造成了人群的混融,这与人类统一体的观念产生了持续的互动,对痛苦的直观感受加强了同情感。基督教的身体观有着对痛苦的直接表达,让肉体成为道德和规则的裁判,悦纳痛苦是模仿和接近耶稣受难的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基督徒们不再需要在异教世界中划定群体边界,为了维系自我定位,他们进行了自我劳动和规训,通过节食、禁欲和苦行等方式受难,控制脆弱的原罪身体。

心脏的运动之二
来到修姆伯特·德·罗曼斯的巴黎,对空间和时间的体验或许会有些变化。随着中古时期巴黎复兴,原本小而孤立的城镇和公社被围入了城墙中,不过,城市规模的扩大和石头建筑的广泛出现并不意味着齐整的城市规划。由于没有神圣的或国王的命令,原本在公社中形成的混乱街道并没有改变,人们反而随着经济的发展扩张权力范畴、挤占公共空间,街道曲折混乱,倒也意味着生活的场所紧密连结。如果你穿行于曲曲折折的巷道,还能看到临街那些将窗板打造成柜台陈列商品的各种店铺。傍晚时分,可以走进小酒馆用酒来温暖身体,但必须得对在街头催化的暴力行为多加小心。生意经营的空间变大、时间变长,空间和时间都成为商品。市场中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魔鬼”(页192),贸易兴盛的市场空间蔓延,这又反过来削弱了国家对贸易的管制能力,使得经济个人主义的比重加大。经济扩张塑造了可衡量、调整、交易的空间和时间,并挑战了基督教确定的空间、时间观。空间和场所的紧张加剧了同情心的减弱与人群的分裂,为了防止经济的自我毁灭,行会出现并整合产业工人,对生产、经营和管理行为进行详细的规定,以便能限制行业中的过分竞争,这在后来发展成为法人,为人们提供了进行自我整合与自治的机会。
政治态的身体意象将统治者看作头脑,将商人看作胃,这种观念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了动摇。另外,由于人的分工细化和交换方式改变,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产品之间产生了分离,产业工人以职业身份参加社团、参与经济生活互动,而不是作为具体而完整的个人进入到市场中,个人身体显得越来越不重要。货币使分工和空间分割成为可能,货币作为可被量化的衡量机制,不仅用于衡量商品价值,还被用于衡量人作为劳动力的价值,转换时间和空间价值。个人主义的增加瓦解了亲密关系,既给人活动的自由,又导致人的特性被忽视,成为匿名化、脸谱化的身体。以金钱等客观物为中心的生活减弱了人的利他主义和同情心理,更磨灭了人对终极价值与生命本身的感觉。个人所处的群体更多元,但在某一行会共同体中无法展现具有独特个性的身体。
心脏的运动之三
十六世纪的威尼斯贸易非常繁荣,香料贸易招来了许多犹太人和外国人,战争让更多的犹太人涌入了这座“磁石般的城市”。文艺复兴时期,经济生活的发展以及城市的多样化造成了道德秩序的混乱和身体疾病的流行,威尼斯人将这些危机归罪于城市中身体的不纯粹,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将不洁的身体隔离到别的城市空间。

最早被隔离的是日耳曼人,他们被集中在一幢孤立的房屋中,夜晚紧闭,且经营和生活的方式都受到威尼斯人的安排、监视,隔离和群居及压迫的空间反而使这些日耳曼人结成了休戚与共的社团。后来犹太人也被分阶段进行了隔离,被安排居住进专门的区域,破晓时才能到接近市中心的里亚尔托的木吊桥附近做生意,而到了傍晚就必须回到拥挤的居住区,并将门窗紧闭。类似的命运还降临在了其他的外国人还有威尼斯的妓女身上。
身体的意象入侵了城市秩序安排,宗教改革带来的诱惑/威胁被视为传染基督教社团的疾病。基督教徒的忧惧投向了他人的身体,为了防止身体的不洁与危险蔓延,隔离异教徒成为合法、合理而且必要的。
城市空间的割裂明确了不同群体的界限,辅之以衣着、仪态的区别。以洁净观和道德观对他者的身体进行污名化,这种观念仍广泛存在。犹太人成为受难的身体,这种隔离也强化了群体内部的团结。
动脉与静脉之一
你身处一片花园,这里没有商业区,只有清新的空气和自然生长的植物。这里是十八世纪的巴黎中心——路易十五广场,市民们走动、进出,享受肺部的清洁。倾颓毁坏的石头已被清理一空,屎尿横流的肮脏街道不复存在,市民们积极地清洗自己的身体、清洁城市的街道。

新的城市设计包括了中心花园和畅通的街道,使得市民们呼吸更顺畅自如。人们被分散到城市的各处,而不是聚合成统一体,他们自在移动的身体就像健康的血球一样川流不息,共同打造了城市良好的血液循环。
大革命爆发,顺畅的街道已经难以满足人们对自由的欲望了,革命者希望建造的是净空透明、没有阻碍、且能保持秩序协调的自由空间。于是花园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革命广场。断头台被安置在空旷的空间,人们不能像往常一样近距离地观看行刑过程,机器和场面安排将人们与暴力惩罚隔离开来,防范可能出现的暴乱行动,也使人们变得沉默且冷漠。新的革命仪式占据了通行无阻的空间,但盛典的声音弥散在空旷的空间中,人们仿佛置身事外,身体陷入了困惑冷漠的尴尬境地,并不能彰显公民作为整体的力量。

血液循环的理论创建了新的身体形象,并影响了城市设计的理念。城市生活越来越强调对洁净的追求,以强化城市与乡村的区隔,对身体和城市的管理的要求越来越高。流动的人群让生命具有更多偶然性,瞬息即逝的都市生活中,大都会的情感体验难以把握,人的体验和精神状态都是碎片化的,人无法像身处小社区一样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做出积极的反应,因而在精神和身体上显出傲慢矜持的特点。
分散、流动的个人身体却要被卷入革命的洪流,运动和革命要打造的是统一化的集体,如同一具自由行动的身体。游移的身体似乎进行了共同展演,掩盖了理性和革命热情的匮乏状况;广场看似实现了毫无阻拦的自由,实际包含着对人民毫无遮拦的全景掌控。受难的身体在净空的空间中没有连结,漫游在涌动的人群中享受疏离和孤独仿佛是诗人的特质,更多的人患上了身处人群时的恐惧症,不过这种病症并不会张扬外显,而是营造自由的幻梦,并悄悄噬咬着革命的激情。
动脉与静脉之二
伦敦摄政公园与摄政街的建设计划始于十九世纪初期,公园的范围内,街道宽阔平坦,马车在这里快速通过。行走在这样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人们并不会群聚进行公共活动。住宅也排列整齐,涂抹了相同的灰泥,显出整齐划一的风格。这与公园空间外低矮、杂乱、无秩序的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到了十九世纪末,地铁成为了城市的动脉与静脉。公共交通的便利也让贫富区域分化愈加明显,随着城市进一步发展,逐渐形成了白天人群密集而多样、夜晚稀疏而同质的城市景象。
纽约这样的城市更新、膨胀得太快,这种速度感让人难以适从。城市发展伴随着宗教权威和信仰的衰落,在多样化的城市中面对杂乱无序的“危险”,通过对人群进行分类来区隔出舒适区或许是最简便快捷的方式,但明显且对立的分区管制消磨了城市的活力。由于交通工具改善,身体在空间中的急速移动帮助我们达成了划分区域的管理,也可能造成了感官上的迟钝。
动脉与静脉之三
最后我们来到一座城市,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没有找到标志性建筑和显著标识,都市地景已经被资本争相打造的高楼垄断,不过这并不重要。走过天桥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看着车辆从桥下飞驰而过,形成一道道流动的光。当我们远行不再依赖双足,身体在城市中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翻越看不见的墙才更显艰难。夜深时分,两侧的人行道显得空空荡荡,南侧写字楼的灯已经熄灭,北侧的居民楼粉刷一新并统一了门脸。风从耳边呼呼吹过,这条环路似乎是城市风道,尘土和灰霾从这里被卷走,新鲜空气从这里注入城市的毛细血管。风沙让视线变得模糊,不过我勉强辨认出了标语上“整治”、“疏导”之类的词。这里是我们出发的地方,迅速的自我更新还在继续,每天都有很多东西在实体或非实体的空间消失,然后被迅速遗忘。城市和技术变化带来的身体改变不仅如此,空间和时间的变化可能超出我们已有的想象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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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内特说:“在多元文化的城市中所潜在的市民问题里面,有一个问题具有道德难度,那就是要对他者产生同情。想要如此,就必须要有一个地方,人们可以在那里感受到疼痛,以及疼痛的来源……能够接受疼痛的身体才能算是市民的身体,才能感受他人的痛苦。让痛苦在街道上展现出来,疼痛才会变得可以忍受……”(页383)桑内特主张城市空间的形式应该取决于人们对自己身体的感受,市民的同情心来自于能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欠缺。疼痛不仅有助于记忆的烙印和复现,而且是移置、沟通多元身体的通道。随着时代变迁我们对自我身体的感知、对空间的感知正在弱化,与之相伴的是同情和互助的心理弱化。
肉体和石头最大的危机源于日渐单一而脆弱的世界图景,纯粹透明的空间留给人的是身体的麻木、弱化,应对挑战的办法是沟通和包容多元、异质性,这可以结合桑内特一贯以来对公共空间、开放城市的主张进行理解。在体的疼痛感知能够刺激身体,这有利于保持同情心与灵魂清醒;街道的不洁、痛苦是包容多元性的伴生品,这同样是一个完整都市中的组成部分。维持洁净、舒适的身体体验,保持净空、齐整的空间秩序只是加重了我们眼前的迷雾。多元的城市能容纳不同种族、宗教、阶层、性取向的人共同过一种舒适的、有活力的生活,而不是以理性的规划桎梏身体与城市内在的活力。
如果说桑内特是在努力地将自己掌握的各式材料统合一体,用以表达宗教信仰者般的强烈个人主张;那么这篇读书报告则是无所立足地在城市的缝隙间游走,然后选择、延展——或仅仅是在肢解——文本,吐露一些自己无从阐明的郁结。我们的感受变得迟钝,或许不是我们安于舒适,主动选择以冷漠抗拒痛苦,而是我们自认为活得足够艰难,在限定流变间丧失对自我的把握能力。问题还在于,言说和书写我们破碎的感觉、展现多元的身体如何成为可能。
2017年春季期,历史社会学
2018.03.09增补在欧洲拍摄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