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各归其架,完毕,就这样。阿门。
书架,绝不是没有故事的一件家具。
就现在,我瞥了一眼自己的书架,中间的一层,埃科旁边是日本出版家见城彻,不知道他俩是否相谈甚欢;接着是普利莫·莱维,奥登,科塔萨尔,阿莫斯·奥兹,挤挤挨挨;拉金、毕晓普、辛波斯卡和谷川俊太郎,好歹都是诗人,井上靖有点尴尬地站在他们中间;托尼·朱特和莫迪亚诺?有话可聊吗?萨拉马戈、米兰·昆德拉和三岛由纪夫,再加上北岛和彼得·汉德克……嗯,我不知道他们会如沐春风还是如坐针毡。
是时候好好审视一下我们的书架了。(也许我应该重新整理一下这一层,就按彼此是否可能交谈为序?)
书架的形态和面貌是由人们不断的选择而形成,一定程度上,人就是他的书架,You are what you put on your bookshelf.
有个小众片导演叫做 John Waters, 他的电影相当古怪和少儿不宜,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If you go home with somebody, and they don't have books, don’t f*ck 'em.”
纽约著名独立书店 Strand 把这句话做成零钱包。
一定要反驳的话,倒是可以看看这人架上有些什么书再做决定。
最近编了一本颇有趣味的小书——《书架》。它提供了很多关于书架、书、阅读的美好而无用的知识。
比如:
最早的书架可以追溯到埃勃拉(Ebla)的古代图书馆,它位于如今的叙利亚西北部,离阿勒颇城不远。
公元六世纪,中国杰出的木匠傅翕发明了转轮藏(佛寺中一种可以旋转的佛经书架),为的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阅读佛教经典三藏经。
还有,中世纪的教堂里用锁链锁住图书,图书是如此珍贵,管理员还加了咒语,一切都是为了让书再回到书架上:“书各归其架,完毕,就这样。阿门。”
还有一些闪光的金句:
书架本身就是书籍与读者之间就写什么、印什么,以及书与人如何相遇进行的谈判。
书籍在书架上的生命,从分类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而这只是书在书架上生命周期的第一个阶段。
从中我们能看到人们是如何分类将特定的书放上特定的书架的;我们还会去思考电子阅读器,它既是书架又是书;书架上总是会有不是书的东西,书架上的“非书”似乎能传达更多秘密;在《玫瑰的名字》里,图书馆的秘密书架,是解开命案谜团的关键;还有,书架和书那不可忽视的符号作用……
这可真是一本“浑身是戏”的书。翻开这本书,那些关于书架的故事就会纷纷从记忆的洞中悄悄溜出来,一个接一个……
一
大学时候认识一个男生N,唱摇滚,写小说,留长发,下国际象棋。他那会儿不住宿舍里,而是在图书馆走廊里找了一间小空屋(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每天晚上回小屋,要从楼的偏门打开链条锁,钻进走廊,再从门缝里头伸出手把链条锁从外面锁上。我曾经进过一次他的小屋,进门的第一眼简直像是牢房或者苦行僧的住所(两者我都没见过真的,就电影里那种),一只窄窄的小床,一只凳子。可是进屋三步之后会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白光,转过身来的一刹那看到了耀眼的景象:沿着墙放着一排低矮的书架,书架上是整整齐齐的书,全部都用白色纸包着书皮,所以散发着光芒,令人不得不敬畏。走近看,书脊上用黑墨水工工整整写着书名和作者:尼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
还是少女的我目瞪口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什么都没发生,真的。
N 好像是数学系的。
二
我见过的令人羡慕的书架,就是贾辉丰老师家的。他家藏书量算不上多,但是选书平易可亲,不是专门领域的珍本善本等,多为我们可以接近可以捧读的。所以他称之为“可以安身立命的书”。
我在“一间安身立命的屋子”这篇文里写过,贾老师对自己所有的书都了若指掌,每一本书在哪个书架的什么位置,他一清二楚,不仅如此,每一本书是什么来历,他是在什么地方多少钱买的,当时摊主是什么样子,他也都如数家珍(应该把这个“如”字去掉)……
曾经他把一本书送给了一个朋友,送走之后,心中有些后悔。怕那个新主人未必那么需要和在意这本书。如此想着,心里很是煎熬。于是他致电朋友,说,你能马上说出那本书你放在哪里,我就知道你在意它,它就归你,假如不能,你还是还给我吧。果然,朋友支支吾吾没能答上来。于是这本令人牵挂的书又回到了更合适它的地方。
三
K 本职工作是清华大学某一纯工科院系教授,我们因读书而认识。我还清晰记得第一次见面是网友见面会,她明显年长于其他人,盘起头发,露出美丽的侧颜,抽着细长的香烟。她读书很多很多,什么都读,那时候最爱是西方哲学。
去她家,却没有什么书,书架上稀稀落落几本常用工具书和专业书。原来,她是随读随送走的。送朋友,送学生,送清华图书馆。但要看书,却必定自己买,图书馆往往找不到她要看的书。好在紧邻着万圣书园,每个月都要去几次。就连她的几位要好的朋友,都是从万圣书园“捡”来的。这么多年来,我从她那里拿走过很多很多书,读后有的继续随手送人,有的就留在我的书架上了。她对书,让我想起有些人对朋友,告别时候毫不拖泥带水,挥一挥手,仿佛明天就能再见,又仿佛永不再见。
有一次 K 略带没落地说:“最近我不太爱读西方哲学了……读了那么多之后,发现大多都是在玩语言的游戏,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最近一次见她时候她兴高采烈:“我在学梵语!而且我终于学的有点通了,可以感觉到有趣味了!”
关于 K,最重要的回忆当然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人走在清华南门的路上,大概就走到如今的万圣书园那一带,她跟我说:“你一定要读加缪。”
四
最近大行“最美书店”之风,好像书店装修漂亮点,书架是设计师品牌,卖很贵的咖啡,就成为文化之地。然而遍寻书架,却看不到令人惊喜的好书,好似漂亮的躯壳下面没有有趣的灵魂。梅贻琦说过,“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假如套用一下这个句式,“书店者,非书架摆设咖啡之谓也,好书之谓也。”
进一步延伸,书架者,非书架之谓也,好书集合之谓也。
朋友圈晒照片,晒美食宠物鲜花,照片美好,点赞的就多。我却有一习惯,看到书架入镜头,自动忽略其他,放大书架那部分,看有什么书……信不信,我可以从模模糊糊的书脊,判断一个人的斤两。是的我就是这样形而上的势利眼。
一个极端的例子也是朋友圈里的:我们的《大理外传》作者 Jason 和妻子 CC 发现入住的酒店里书架上摆的书是假的,是纸盒。发现了真相的 Jason 很生气:This is EVIL, it's cruelty in all levels...是的,除了“恶”,我想不出其他词。
五
一向不善用图书馆,也不喜欢图书馆。本来应该喜欢的不是吗?但是经历过的图书馆都不是为了让人借书和阅读方便,而像是为了惊吓和令人不知所措而设立的,不得其门而入,规矩冷冰冰而且动不动就罚款,只好落荒而逃。(尽管如此,我仍认为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上海的一个朋友每月去上图借书,她要借阅一本历史类的专著,在网上查好的书名、编号,管理员按照编号拿出来的却是一本“家常菜500例”之类。告之这个分类一定是排错了,下个月再去,拿出来的还是“家常菜500例”。图书管理员也许是某种最接近电脑程序的存在,一旦出现 bug,往往要许久才能找出并修复。
这个电脑程序的设定标准,一定是“书各归其架”。
然而我听过一个动人的由于书没有各归其架而发生的故事。
X 考入大学,第一次走进大学图书馆,迎面而来的复杂流程和严厉规矩,也让他跟我一样惊吓和不知所措。为了尽快结束尴尬,只好从最外面书架、别人借阅归还但还没有“各归其架”的书中随便拿一本。第一次拿到的,就是卡拉奇的《人》。年轻的心灵被震撼了。一周后去图书馆,还是故伎重演,这次拿到的,是卡夫卡的《城堡》。毫不夸张地说,一个人的一生因此改变了。
也许有时候,书还是不要各归其架的好。阿门。
作者:芳州·读库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