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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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灯下捧一本《聊斋志异》,看狐妖鬼仙在虫鸣不息的窗外上演爱恨情仇,实在是休闲消暑的好主意。涩泽龙彦的《虚舟》也适用于这样的情境。他这本短篇集的八个故事多从日本怪谈读本等衍生而来,人物嗔痴哭笑之间,鬼道人情便自然鲜活在眼前。
作为“暗黑美学大师”的涩泽龙彦,他在日本对以萨德为首的西方异色作家的翻译引进,和由此掀起巨大风波的“萨德审判”事件,使他的名字一度被人们与这位在SM一词中定义了S的作家萨德等同起来。但反观涩泽龙彦早年的写作经历,他在大学时期曾以性虐为主题写论文,甚至早在高中就写出了带有性虐待倾向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暗黑美学早在少年之时就在他的文学理念中生根发芽。而在他文学生涯的后期,他对这一主题的钟爱更是在 80年代以后陆续创作的风格奇幻暗黑的《唐草物语》、《虚舟》、《高丘亲王航海记》等文学作品得到了体现。
异端性幻想的一个极典型的例子便是在《虚舟》一书首个短篇《护法童子》中对陆判换头故事的改写。故事讲述原本不成器的彦七自从认识护法童子乙天之后,得到护法换五脏六腑之助,脱胎换骨成为了才华横溢之人。贪念不止的彦七继而要求护法为他的妻子阿驹换容貌,护法遂以一个条件为交换满足了彦七的要求,使他的妻子换上了美人阿绀的头。故事到了这里还与聊斋的版本没有太大出入,陆判换头故事的本意是教人不要太贪心,但这贪念到了涩泽龙彦笔下,却演变成了肉欲的魔性,接下来的展开便不免带了几分香艳气息:原来护法的交换条件是借用彦七的阳物勾引并诱奸了美人阿绀,让她因此迷恋上男女间的欢爱,才趁机割下了阿绀的美人头。同时,换来的的头颅中美人阿绀的人格占据了妻子的身体,而成为妻子的阿绀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仅安之若泰,甚至还和彦七过起了琴瑟和鸣的美满生活。
涩泽龙彦在《日本文学中的“性之追求”》一文中曾这样指出:“纵情声色毕竟会毁人,既充满了恐惧心,但又使人感到其中甘美的诱惑力——正是从这些地方,可以发现人存在的脆弱本质”。反观两人脆弱的情感关系,彦七因阿绀只满足了他对女人容貌的要求却无法满足他对女人身体的新要求、无法让他真正意义上得到美人的下半身而终于心生厌倦,而对彦七的好感建立在交欢的愉悦之上的阿绀在梦中出轨,两人间嫌隙渐生,再无欢爱。人在情欲中竟有那样千奇百怪的需求,而肉欲在改变一个纯情女子时所体现出的力量,甚至可以说远远超过了我们所谓时光的永恒之力。何等美艳又令人恐惧的力量!这正是涩泽龙彦“情欲是毁灭人的破坏力”一说明晰的极致表现。于是,欲望使两人走到一起,也使两人互相伤害。放眼现世,这竟是普遍性的真理,不免引出几声唏嘘。
虽然作品中显著性地带有超现实主义、神秘主义、情欲主义的特点,涩泽龙彦的文字风格却与他本人温文儒雅的俊郎模样相得益彰,显得清澈干净。即便是写到欲望横溢的细节处,他也依然冷静地保持着读本文学写作者淡然的叙事态度,将关注点不动声色地转向欲望背后的理论与趣味,转向对欲望本身的认识。欲望生长、毁灭、倒错、归化,故事暗藏起无尽可能的方向,于是他这些衍生性质的怪谈文学便具有了颠覆和解构的意义,正如《护法童子》颠覆了陆判换头,而《菊灯台》更是从《宇贺长者物语》的火海熊熊引申为人之欲火熊熊,将人的理性观念作为那大火的助燃基料,倏忽间消耗殆尽。
对人体欲望的考察,对故事情节的突破,只是涩泽龙彦怪谈故事那迷人异端风味的一角。作为博学的风俗文化研究者,他更擅长在精怪传说的骨架上用古今典故来添砖加瓦,将叙述建筑于现实遗址之上,营造时远时近、亦幻亦真的朦胧幻境。在这幻境里,他会偷换时空概念,在《虚舟》一篇中将怪谈从旧社会延展到当代东京高空的国际航班,诡异的叙事气氛将故事完美地衔接起来,给读者带来“今夕何夕”的梦幻之感。相似地,他又在接下来的一篇《工匠》里将角色进行了《变形记》式的偷换,古代工匠的身影在叙述的沧海桑田间不动声色地被后世的无情海洋生物所替代,恍然间,又是一声“此生何生”的叩问。
对自我的定位,对欲望的探求,自古以来就是文学中的两个大问题。D·H·劳伦斯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但在涩泽龙彦,在他更多地是出于趣味而创造的文学世界里,从护法童子的换头之妻到工匠的附灵螃蟹,欲望早已无关道德,而自我,则早在诸行无常中化于无形。“虚舟”的“虚”(うつろ)一词,无论在中文还是在日文中都蕴含了空虚、虚空之意,而那虚舟载着女子在遥远汪洋中沉沉浮浮,岂不就是欲望的不可知、人性的不可知、幸福的不可知么?涩泽龙彦在作品中对佛法道经的引用,更是将一切引向一个更脍炙人口的解答: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去除了观念的杂质之后,每一个人不过都是那泛舟夜海之上的,梦的容器。
那个曾让我神魂颠倒的梦如今却被忘得一干二净,想想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