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的屌丝
2011年1月,日本平成时代典型的“破灭型”私小说作家西村贤太以其小说《苦役列车》获日本第一百四十四届芥川文学奖(纯文学大奖)。
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获第86届日本电影旬报奖年度十佳影片及最佳男主角奖,第36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主角及最佳男配角奖。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私小说”,也不知道日本的芥川文学奖是个什么奖,更没看过改编的电影,但是就不明觉厉地买下了。
然而,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不是以兴趣为导向的囤书是不会看的(无辜脸)。偶然翻起才发现,西村贤太是根据自己的经历讲了一个屌丝民工逆袭的故事。
一.屌丝生活
故事的背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与大城市的纸醉金迷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男主北町贯多15岁初中毕业后便辍学独自混社会了。他靠着从母亲那儿几乎是抢来的10万日元(约6k RMB)蜗居东京一隅,在码头打零工维生。
用现在的观点来看,贯多是一个典型的屌丝。
没有高学历和高颜值,贯多身上有的仅仅是年轻和力气这点本钱,还偏偏生性懒惰,贪杯好色。码头扛包是按日发薪,按说一天5500日元(约300 RMB)也不至于活的潦草。然而贯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拿到钱也尽数花在吃、喝、嫖三件事上。
没钱没背景、没朋友没女人,风俗店里独自撸,一杯小酒慰平生。这样的屌丝生活从15岁重复到19岁,贯多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直到他遇到了日下部正二。
同样19岁的日下部是从九州来东京念大专的,暑期临时来打工。阳光而率真的日下部让贯多萌生了友情,两人同出同进,一起吃喝玩乐。贯多甚至为他改掉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作息,从此不再旷工。
因为连续出勤,贯多和日下部一齐从装卸工提升为见习仓库管理员,开始学习操作叉车。日下部很快就轻松自如地在仓库里行驶,而贯多懒惰的本性使他在学习时更像是一种敷衍了事。
在通知他们参加升降机执照考试的第二天,同为见习管理员的高桥因操作不当使其右脚两个脚趾被截去,一辈子都要拄拐杖。目睹了这一惨状的贯多,给自己懒惰懦弱的天性上又笼罩了一层恐惧,彻底放弃了考试。
自作孽,不可活,被打回扛包原形的贯多又不甘心地羡慕日下部仓库管理员的待遇。当意外得知日下部有了女友鹈泽美奈子后,嫉妒之心吞噬了他们的友情。他在与日下部和美柰子的三人聚会中醒悟,彼此间巨大的社会差异根本就如同生活在两个世界。
日下部和女友讨论的媒体、主持以及人脉、升职和加薪,对贯多来说都那么遥不可及。然而自卑的贯多却有着皇城根下屁民的优越心态,他看不惯小地方来的日下部和女友过的比自己好,于是借着酒劲出言不逊、恶言相向,三人最后不欢而散。
失去了朋友,贯多仍不改其无赖本性。懒散的贯多因为不服仓库管理员而打架,最后连在码头扛包的工作也丢了。看到他人走在人生的阳光大道上,贯多阿Q般地自认倒霉、只怪命运不好,面临绝境的他只能无奈地发问:
“这种惨淡的甚至不能称为生活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这种不忍直视又无计可施的生活模式,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他不敢想象,在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什么。”
作者用贯多杂乱无章的生活最终网织出“人生是一趟苦役列车”的黑色幽默。而现实中又有太多像贯多这样的屌丝,他们对自己生活掌握失控,对周遭人群嫉妒仇视,消极无能却懒惰无赖,挥霍青春又自怨自艾。他们抱着遗世心态生活,虽然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最终发现这从始发站就注定了的,就是他们苦役列车一般无可救药的人生。
二.无赖哲学
坦诚的说,男主贯多从头至尾也没有引起我一毛钱的同情。
一般来说,底层小人物在社会中是属于受欺侮、被伤害最多的一类人,而以他们为主角的文学作品也总是展现他们虽然贫穷却淳朴善良、虽然不幸却灵魂高尚的人性光辉,当然也借此来反映当下的社会问题。
然而贯多每天辛苦所得,并不是为了更好的规划自己人生,而是为了下工后能喝杯小酒,再去趟色情场所,以至于连房租也付不起。
当房东太太来催讨的时候,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甚至不惜下跪乞怜,关上门后则又不屑地咒骂房东。因拖欠房租被房东儿子赶出后,贯多立即想到去日下部处寄居,被日下部拒绝后,又死乞白赖地跟他借钱,直到最后断了联系也没还。高桥向他灌输要“追逐梦想”,他则以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对待。被前女友甩了,他却声称和她交往只为“宣战演练”,还嘲讽她“丑的像马铃薯,下面太臭了。”
这些人性之恶在贯多这里却被统统认为是为了生存的“必要之恶”。“轻率易怒”且“不守信用”,“性格扭曲”又“爱说大话”,“懒散怯懦”还“缺乏毅力”,“一无是处”更“不求上进”,我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贯多。
除了天性如此,作者给出的解释是环境造成。贯多的父亲因强奸入狱,为了躲开由此带来的阴影,母亲带着他连夜逃离祖辈居住的小镇。当他真正明白了父亲罪行的含义后,敏感而脆弱的心便关闭了。他在孤独中辍学,又在孤独中生存。
贯多孤独而卑微的背影下折射的不是对社会底层小人物悲哀的同情,而是作者对其完全接受社会不公、丝毫没有对社会不满和抗争的妥协和投降的态度。作者曾坦率地承认,自己看到比自己更加命苦的人物时会感慰藉,并把自己所写的私小说定义为“拼命挣扎的文学”。
“如果读者读后觉得还有比自己境遇更悲惨的人,从而心情释怀,也不枉我创作这部小说。”
与鲁迅对其笔下阿Q的“哀其不幸、怒气不争”的态度不同,作者西村贤太对贯多琐碎而猥琐的生活写实,不仅表明了他怠惰即日常、无赖即人生的“无赖哲学”,同时也充分暴露了他极端又真实的无赖气质。
三.逆袭之路
“在自己有了对一只败犬的认知以后,不写写自己是不能安心的。”
作者西村贤太1967年出生,11岁时父亲因入室强奸罪入狱。父母离异后,中学辍学离家,靠打零工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仍是19岁的贯多,有钱就写写东西喝喝酒,或者去风化场所(你们懂得),没钱就出门工作。
而西村给一无是处的贯多身上稍微阳光一点的品质大概只剩下读书和写作了,这也是作者西村贤太的真实写照。西村从小喜欢读书,16岁时第一次接触田中英光的私小说,23岁时邂逅藤泽清造作品,29岁时的入狱经历使他与藤泽清造产生共鸣,自称“清造的身后弟子”。
在《苦役列车》书后附的《失魂落魄泪满襟》中,已成为职业作家的贯多在腰痛中几乎生活不能自理,心理却依然惦记着川端康成文学奖花落谁家。渴望又诅咒,心心念念的惦记暴露出的功利心仍然没能逃脱其无赖哲学、屌丝本质。
贯多一方面憎恨和嫉妒别人的天生文运,恨不得使用暴力把他们从精英通道捅下来。另一方面又感叹对自己生命的惩罚,早在三十多年前父亲入狱的那个11岁的夜晚就结束了。
所以,我们看到的贯多实际上是作者西村揭开了自己的伤疤,用这种“比自己还要凄惨、还要可怜的人,竟藉此获得了拯救”。在西村眼中,私小说面对的正是屈辱的人生。所谓私小说,正是彻头彻尾的自我解剖和暴露。
作者将自己边缘化的异样人生投射到贯多身上,使其劣等意识,粗暴、自甘堕落的贫困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明白了这一点,才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对“灵魂丑陋”的透彻描写所带来的强烈冲击。
没有刻意去讨好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敢于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对黑暗现实的直观描述反倒增加了一丝真诚。合上书,才看到书背的封面上写着:
“不理睬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理睬,困窘到连一杯咖啡都买不起,却仍然随身携带自己喜爱的小说。写给每一个正在忍受孤独、贫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