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语境下的爱迪生：关于欺骗、阴谋和野心

没有比爱迪生这个名字更好用的鸡汤了。爱迪生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爱迪生说，失败也是我需要的，它和成功对我一样有价值。爱迪生出身贫寒、年幼耳聋，但最后凭借惊人的毅力成为了发明大王。爱迪生曾经花费了200个笔记本，试验1600多种灯丝材料，经历过了上万次失败，终于找到了最好的灯丝材料。爱迪生的妈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年仅七岁的埃迪生用镜子的反光原理，为妈妈成功进行了手术……

这些故事和话语被写进了我们学生时期的黑板报、作文素材库和不假思索的脑海里。它们无论来自史料还是纯属杜撰，都因为“爱迪生”这个名字而变得理直气壮，他是天才，他是发明大王，他是废寝忘食和百折不挠的代言人。

但这些故事都脱离了语境。真实的语境是，在1888年的纽约，煤气灯——而不是电灯依然在城市上方闪烁，但“电”的创意早已让人浮想联翩。它甚至代表了欲望。在那样的时代，谁能宣称自己是“灯泡”专利的拥有者，谁能迅速地以铺设电网的方式来改变全美国人的生活方式，谁就能创造历史，获得地位与财富。

爱迪生渴望扮演这个角色。

这个真实的语境就是《最初的光明，最后的黑暗》的故事背景，它是凭《模仿游戏》获得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的格雷厄姆·穆尔的新作。穆尔笔下错综复杂的故事包含的传奇人物有“每一句话都被《纽约时报》用 38 号字体刊登在头版头条”的爱迪生，有如今被“硅谷钢铁侠”埃隆·马斯克用作公司名称以致敬的尼古拉·特斯拉，有创立了西屋电气的乔治·威斯汀豪斯，有华尔街大亨J·P·摩根，还有后来的美国汽车大王亨利·福特。你可以与这些天才相遇，而更重要的是，你会看到这其中的欺骗、阴谋和野心，看到权力斗争、私人恩怨，看到130年前，当这个世界正满怀希望地撬动明亮未来的时候，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长什么样子。

但这一切都离不开爱迪生最初的动机。他希望成为那个发明灯泡的人，但他不是。这个常识已经慢慢被普及起来了：早在1854年和1860年，美国的亨利·戈培尔和英国的约瑟夫·威尔森·斯旺就发明过灯泡，但他们没有申请专利。多年以后，爱迪生从他们手中买下了专利，1882 年 9 月 4 日，爱迪生在纽约珍珠街建成了一座发电厂，铺设了第一张电网，发电厂利用蒸汽机驱动直流发电机，内装 6 台发动机，点亮了整个街区。人们说，这是爱迪生的发明，不对，它们只是爱迪生“拥有”的发明。

他既然拥有了，就要去告那些没有“拥有”，但依旧在销售它的人。他要确保千家万户都被灯泡点亮的时候，人们谈论的是他一个人的名字。他要诉讼的对手是西屋电气的创始人乔治·威斯汀豪斯，为此他准备了312份诉状。“我不仅要告你们，我还要告所有跟你们做生意的人。每一家威斯汀豪斯的子公司，每一家本地和州立的生产商，每一家工厂，每一间销售办事处。”在《最初的光明，最后的黑暗》里，爱迪生像一个终极大 BOSS，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当时同样销售灯泡的不止乔治·威斯汀豪斯，还有几十位竞争者。但为什么矛头指向威斯汀豪斯？因为爱迪生创立的通用电气公司和威斯汀豪斯创立的西屋电气公司之间还存在一个更为重要的竞争关系——直流电和交流电之争。

爱迪生的商业帝国就是在他发明的直流电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的。刚开始看不出问题，但后来随着它的更广泛应用，直流电的致命缺陷便展露无疑：损耗大、传输距离短，需要依靠建设更多的发电站进行传输，费用高昂。年轻的尼古拉·特斯拉设计出了交流电，可以解决远距离传送电能的问题，他本来想为爱迪生服务，但是爱迪生不仅不认同，还给他开极低的工资；在特斯拉为他解决了马达和发动机问题之后，爱迪生原本应允的5万美元酬劳（相当于现在的100万美元）也不予兑现，而是对特斯拉反讽道：“您真是不懂我们的美式幽默，特斯拉先生！”对，这也是爱迪生名言。

后来，在爱迪生拒绝了他希望将工资提高到25美元周薪的请求后，特斯拉离开了。1888年，在这个欲望蔓延的年份，“爱迪生诉威斯汀豪斯案”，其实也是一项消灭特斯拉的活动。当时特斯拉当时已经投奔乔治·威斯汀豪斯，与他的公司西屋电气一道推行交流电发挥才智、加班加点。

是的，如果让威斯汀豪斯的交流电占领了美国，爱迪生就不能扮演他渴求的角色了。但谁都知道交流电才是未来，我们今天的生活，也得益于这种发明。但爱迪生想了很多法子拖慢历史的脚步，而这恰恰助于他稳固自己的地位。比如写文章把交流电渲染得令人惊恐，比如让手下搜罗城市里的流浪猫狗，然后用交流电把他们电死，以证明交流电的可怕之处。再比如——

爱迪生提出用电椅来处死死刑犯。

这很反常，因为爱迪生向来是不支持死刑的。作为一个公众名人，他曾经扮演过人道主义者的角色，强烈地公开反对过死刑，但那是“他意识到死刑可以对他的地位有利之前”，书中借他对手之言总结道。

为什么用电椅处死死刑犯可以对爱迪生有利？因为爱迪生提议的是用交流电来把一个人电死，如果交流电可以成为国家的“死刑电流”，那么必然会受到群众的厌恶，让人心生恐惧，爱迪生的直流电的推广在千家万户就畅通无阻了。

这残忍的一幕真的发生了。在书中，它是令人最难以忘怀的段落，不仅因为作者淋漓尽致的描写：一个人经受痛苦、煎熬、恐惧和折磨直愣愣地摆在了读者面前，而这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贪婪和野心。还因为它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死刑犯虽然在电椅上已经抖动不停、鲜血淋漓，但这场演示恰恰证明了交流电的安全性。连续几次通电都没有把它电死，在场的记者飞速撰写的报道无一不指向这一点：威斯汀豪斯的交流电系统证明了它根本无法胜任杀人的工作，爱迪生想证明交流电有多危险，反而证明交流电有多安全。

爱迪生的阴谋到这里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剩下的诉讼之路也变得不那么顺利。阴谋和算计并不只是它一个人的游戏，摩根大通创始人 J.P.摩根一开始资助了爱迪生通用电气，但他终究要认的是形势与利益，最后也选择了抛弃他。

这场权力的游戏当中，还有一个风暴中心。他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律师保罗·卡拉瓦斯，也是爱迪生输掉这场官司的关键。他后来建立了久负盛名的卡拉瓦斯律师事务所，成为了律所界的高盛、麦肯锡。当时还稚嫩的他帮助威斯汀豪斯搜集证据，步步推理，直击这个核心问题：谁，发明了，灯泡？对，让我们回到这最初的疑问，谁发明了灯泡？这个句子的每一个词都可以产生巨大的争论和疑点，但爱迪生想要用他一个人的名字来回答它。可惜，这是一项太繁琐的工程。而把这项工程完整地勾勒出来，也就勾勒出了那个魔幻时代的全景图。格雷厄姆·穆尔做到了。明年初，这个故事也将搬上银幕，由“小雀斑”主演。

但坐在电灯下的我们，依旧很难想象带来这美好光景的，是阴险，是病态，是人性的低潮。但这些故事让我们更加有冲动去搭建一个健康而明亮的商业世界，到了今天，那些层出不穷的创意让我们看到商业不仅仅是一个你来我往的赚钱游戏，更不是各怀鬼胎的权力斗争。它终究跟每个人的生活质量相关，跟这个世界所倡导的美好品质相关。很庆幸，爱迪生虽然成就了不少鸡汤，但是作为历史车轮逆推者，他没有成功。谢谢他的每一项真正的发明，也希望他发明的那些残忍不再重演。

发表于“南都周刊”公众号，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