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吧,命很硬,路很长。
1919年出生在都灵皮埃蒙特一个犹太小康之家的莱维,直到落入法西斯的魔爪前,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但丁说过:“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在痛苦中回忆幸福的往昔。”
不知道莱维在奥斯维辛的那段岁月,是否曾在苦难中回忆过年少时的无忧。
但就他所言:“要不是集中营的那段经历,我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将成为作家。”
这很可能是莱维此生最心痛的意外收获。
几年前看普里莫·莱维的《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书的结尾这样写道:“怀疑的一代正站在步入成年的门槛上,失去的并非理想而是确定性。事实上,他们对已被揭示的重要真相心怀疑虑,却情愿接受不重要的琐碎事实。这样的事实,无论理性或狂野,都在文化时尚的悸动潮流下,日复一日地变化着。”
我喜欢莱维真实的描述纳粹的种种暴行,他见证了奥斯维辛的暴力与死亡,亲历过人性的泯灭与尊严的践踏。
事实上,人类最大的恐惧并非死亡,而是身虽在,心已死,当纳粹的恐怖浪潮渐渐褪去,幸存者往往比施暴者更容易受到记忆的折磨。
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一名大屠杀幸存者的莱维,会穷极半生去追忆那段残忍的岁月,在复杂的记忆中试图唤醒自己早已麻木的心,寻找一条自我救赎的路。
和通常的“集中营回忆”作家不同,莱维在追忆往昔的同时更愿意去冷静的思考,在沉寂和反思中,平添几分冰冷与残酷。
如同开篇的那段引言,在这本《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书中莱维多次表达了他的担忧与焦虑。
借用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的一段话:“无论我在思考什么,总要思考奥斯维辛。感谢那些要求、甚至逼迫我们讲述一切的人,因为他们想听到、想知道发生在奥斯维辛的那些人、那些事。”
莱维担心的正是要求和逼迫他们讲述的人越来越少,他认为当与青年人谈起自己过往的经历变得越来越困难时,一种危险的信号已然悄悄降临,这是“时代误植的危险,不被倾听的危险。”
“纳粹恐怖”不仅是受害者与施暴者的历史,他更应该为之后的一代又一代人敲响警钟,只有想听和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越来越多,那段历史才不会被遗忘。
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的那些集中营大多被夷为平地,可潜藏在受害者们心中的伤口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抹平,这些伤口渐渐结疤,这些疤痕会时刻提醒着青年们,我们所处的这个和平时代是多么的珍贵又是何其脆弱。
一个人走向邪恶不是因为他向往邪恶,而是因为他的刻意回避,当我们选择用遗忘代替倾听,谁敢保证恐怖的岁月不会再次降临,毕竟那段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
英国批评家《纽约客》专栏作者詹姆斯•伍德曾说过:“莱维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罕见的讲故事的能力。一个惊人的事实是,大多数幸存者的写作都并非在讲述故事……可以理解,他们的重点都落在懊恨,落在悲哭;或者落在对细节的执着,对传达的迫切,以及对理解的尝试。”
说到讲故事不得不提莱维的另一部作品《若非此时,何时?》,虽然这是他唯一的一部长篇虚构小说,但我个人感觉曾经是一名游击队队员的他,对这部作品倾注了更多的心血,也更有他独到的观点和感触。
故事开篇是从1943年7月开始的,值得一提的是在现实世界莱维也正是在这一年的一次与法西斯军队的大规模交火中遭到的逮捕,并在之后被关入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这世界会打击每一个人,但经历过后许多人会在受伤的地方变得更坚强,莱维就是那个坚强的人。
1943年对于莱维来说原本应该是痛苦开端的一年,他却没有刻意回避这个时间节点,通过一部作品,畅想了一场伟大的敌后抗战。
如果他没被抓,也许他也会像小说中那两位掉队的犹太武工队战士德尔和列昂尼德一样,像众多冒死反抗邪恶法西斯的战士们一样,为了胜利这个共同的目标他们都勇敢的活下去,并且要活的有尊严,有价值。
在这部小说中他一改往日冰冷的言辞,他不在受固于非虚构作品的限制,在虚拟世界中表现出了少有的温暖。
小说的结尾处,莱维设置了一个女队员产下男婴的桥段并以此作为小说的终结。
新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个男孩代表了新生,代表了光明,代表着救赎与抗争的延续,星星之火不会熄灭,他会继续燃烧,直到胜利日的到来。
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曾写过一首诗,来比喻集中营的恐怖:
“在板房的沉默中,
在夏季周日的静寂中,
燕群尖厉的号叫。
莫非这竟是
人类仅存的言语?”
冰冷的铁丝网后,犹太人如同一只失去了双翼的燕子,或许他们更像是一群受奴役牛马,毫无尊严无休无止的在劳动,他们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也许下一刻死亡就会降临。
难道被折磨到精疲力竭的犹太人,真的已经失去了人性的光芒吗?
在集中营里莱维和他的狱友们确实别无选择,他们只能不停的工作,直到耗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他们总是期待明天会有所不同,然而明天又往往是今天的重复。
但当纳粹倒台,铁丝网后的囚犯们走出了集中营的大门,渴望已久的自由就真的到来了吗?
莱维说过:“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解放的时刻既不令人高兴,也不令人轻松。”
而在另一部作品《再度觉醒》中,他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觉得《再度觉醒》不仅是一本书,它更是一条经历了万般苦难后幸存者的归途。
莱维在他的自述中曾这样解释过他写《再度觉醒》的理由:“我还有许多事要讲,但不再是骇人、不幸和必须的,而是我欢乐和痛苦的经历,是那些灭亡和陌生的国家,是我无数旅伴们的下流举动,是战后欧洲多姿多彩和令人着迷的漩涡,是对解放的陶醉和对新战争恐惧中的不安。”
这本书讲述了1945年二战结束前后,集中营里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慢慢回家路上的故事。
莱维试图将“希望”贯穿作品的始终,然而正如尼采所言:“希望是万恶之首,它不断延长着人们的痛苦。”
1400位幸存者颠沛流离,绕着东欧转了一圈,辗转在被炮弹炸的满目疮痍的街市上,经历了一段奇妙而坎坷的旅程,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遭遇了各种奇怪而又心酸的事。
坐上没有“终点”的列车,满怀“希望”的人何处是归途?
经过一座座难民营,无家可归的人正遭受着战争带来的另一种苦难。
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墙上,被受难者刻上过这样一段话:我相信太阳,哪怕它不照耀;我相信爱,哪怕我感受不到;我相信上帝,哪怕他默然无语。
虔诚的相信爱与光明的莱维在1987年4月从自己居住的公寓楼坠亡,官方将他的死认定为“自杀”。
但对于莱维的死因,坊间一直众说纷纭,詹姆斯•伍德就说过莱维的后半生都在与抑郁症抗争。
很多人没想到连“纳粹”都不曾击倒的“战士”,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莱维的墓碑上刻着一串数字“174517”,这是他在奥斯维辛的编号,也是伴随了他半生的烙,我想他之所以一直不曾将这串数字抹去,也是为了寻回他曾经被践踏的尊严和禁锢的自由。
无论你怎样看待莱维的死,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坚强的男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是个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