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是种怎样的气质?

失落,是种怎样的气质?
《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的成名之作。读它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问师父这是一本什么气质的书,师父说它的阅读体验会很奇怪,通篇热闹,可读完后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失落,是一种怎样的气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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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页写道“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这是来自一九二四年夏日里,一间隐没在巴黎街道的小酒馆中传来的一句话,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在苦艾酒和威士忌的气息里对海明威说“你们全都属于一类人。你们这些在战争中当过兵的年轻人都是一样。你们是迷惘的一代。你们蔑视一切,喝酒喝到醉死方休……”这句话被海明威放在作品扉页,也为他冠以新的头衔。
这真是句漂亮的话,抛开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我们可以看到的正是二十世纪初刚从一战战场上走出来,带着被鲜血、骗局和丑恶战争而惊悸的灵魂的年青一代缩影。海明威也曾是其中之一。《太阳》就是一部关于他们的故事,或许也可不称之为故事,只是海明威记录下了自己同代人精神流亡的一段历史。
美国青年杰克因战争而失去性能力,在战后成为一家法国报馆的驻欧记者。他真切地爱着布蕾特夫人,但却因不能满足她蓬勃的欲望而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送她辗转在不同男人的身边。战后的平静生活无法安抚杰克敏感而备受摧残的神经,因此他不得不整日混迹在酒馆和咖啡厅里,让酒精和咖啡因帮他维持在一种眩晕的满足里以便能够在天光既白时勉强入睡。这种熏熏然的平静却被前拳击手科恩打破,这个一心寻找写作灵感的犹太男人屡次撺掇杰克和他一起踏上南美之旅,去看看新的世界。
他说“一想到生命飞逝,我却没能真正生活,我就受不了。”
他说“你难道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生命匆匆流逝,可你却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你已经过了差不多半辈子了?”
这是被保护在战场之外的人才会拥有的激情和探索欲,然而对于从战场上走下来的男人来说,只要有酒,或许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生活只有沉溺在醉意里才能继续。
看着通篇的酒气和醉话,那个叫杰克的男人苍白着脸,嘴唇带一点饮酒过度的青紫,眼神里有着刻意喝醉后的茫然和疲乏,开始逐渐从纸页间站起来,就那么孤独而安静的看着你。
——2——
终于,杰克一行人决定去西班牙的狂欢节重拾激情,杰克与比尔率先踏上征程,在布尔格特附近的山林里垂钓鳟鱼。这一节或许是全书最为柔和澄亮的色调,阳光透过毛榉树的阔叶洒下星星点点的碎光,田野上散漫地游荡着几只觅食的山羊,树林深处有溪水声泠泠作响,肥美的鳟鱼等待着吊钩的垂询… …在远离布蕾特和人群的山林里,杰克终于能摆脱不举和战争带来的压抑与阴影,就着壁炉里烈烈的焰火睡一个甜梦的长觉。然而自然美景无法抹去布蕾特在杰克心里留下的烙印,只是一封电报的传唤,两人就再度奔赴到那个让他又爱又痛的女人身边。
此时,那文字里的杰克唇角刚刚扬起的一点弧度又悄然隐没,他有点振奋又有点颓然的对你说:比尔说的对,我是个流亡者,我沉迷酒精,我离不开性。我不去工作,把时间都用于流连咖啡馆和空谈。我是,布蕾特也是,我们都是流亡者,然后收留了彼此的心。他站在字里行间难过的手足无措,他恨那样的生活,却也离不开了。
——3——
潘普洛纳,杰克从又一次宿醉中醒来,窗外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人的味道,狂欢节开始了。公牛入栏、被牛角顶死的游客、标致而年轻的斗牛士、粘连了血迹和尘土的红色法兰绒、闪光的长矛、新割下被献给情人的牛耳,以及充斥了整个城市的歌舞、喧闹、酒水、大餐、爱情、殴斗… …
“一开始,钱还有确切的价值,等狂欢节进行到晚些时候,花多少钱,在哪里花,就全都无所谓了。”
“大量的酒,刻意忽略的紧张,明知某些事情即将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喝过酒,恶心的感觉没了,我也高兴起来。看上去,人人都是大好人。”
钱、理智与感情一同在这狂欢的节日里沸腾,布蕾特抛弃未婚夫爱上俊美剽悍的斗牛士、一向内心脆弱的科恩大打出手、落魄贵族迈克变得像个街头屌丝… …每个人都沉迷在狂欢里,他们是自己,又不完全是,他们是被狂欢氛围麻醉了的人,是精神与灵魂都在喧嚣中迷离解脱的人。
那个纸页间的杰克看起来的确欢快多了,他整夜的喝酒、跳舞、与陌生人聊天、看着布蕾特的绝美侧脸微笑… …他每天只休息几个小时,用更多的酒精来治疗头痛,他的狂欢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好像要燃烧一切来在这短时间里收获些久违的快乐。
——4——
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将重拾激情、获得新生的时候,太阳再度升起,人潮褪去、酒精挥发、公牛留下的尸体被肢解售卖… …狂欢节结束了,理智回归,现实带着更澎湃的力量汹涌而来,空虚和失落让杰克和他的朋友都措手不及。布蕾特再度发来电报,杰克准备再次启程去将她从斗牛士身边接回来。
“就是这样。把姑娘送到一个男人面前。又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让她跟着他跑掉。现在再去接她回来。电报落款写上,‘爱你’。完全没有问题。”
就是这样,像丈夫寻回走失的妻子,像母亲领回玩累的孩子,像那些游离与背叛全没有发生过,杰克去接回了布蕾特。天气还很炎热,日光明晃晃地洒在地上,杰克和布蕾特坐在出租车里,顺着转弯的惯性偎依在一起。
“我们要是能在一起,该多快活啊。”
“是啊。就这么想想也很好。不是吗?”
杰克又变回那个温和内敛的报馆记者,披上沉稳的外衣给予布蕾特以温暖的怀抱。只是他心中的那个空洞,好似更大了。
杰克从书页间站起来,眼睛里的疲惫更浓厚了。他拍拍裤子上莫须有的灰尘向你告别,变得更加缄默但又好像在颓然的尽头找到一丝洒脱。他说,这该死的生活没有尽头,就好像西西佛斯的那块石头,就好像太阳照常升起。不过没关系,地是永远长存的,我总归是要活下去。
在书的尾章我们和杰克告别,开始明白或许他并没有醉,或许他并不是迷惘者,而是个默默疗伤的被伤害的一代人中的一个。这是一本在迷醉中清醒,在声色犬马里孤寂的书。失落,是这样的气质。
2016年11月30日完稿